——我现在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种记得了。
——想到就心往下沉,不想就空落落的。希望遇见的人像我,又讨厌像我的别人。后悔认识我,捶胸顿足埋怨我。给我冠以骗子的恶名,不时咒骂我。然后温情脉脉地注视远方那个我。形容得太表面了,你也知道我说不出什么深刻的话来。
—那要看你说的是多久了。
——我不想说永远,所以我说是一个一个的周期。这中间你可以做其他事情,过你自己的生活,但是过阵子你总会想起我,像我上面说到的那种很厉害的想法。
—嗯,大概明白你说的了。那我必须诚实告诉你,我不会的。
——我能问为什么吗?我是说,毕竟现在我对你这么重要,而且,我们现在不是在说别的什么,是我要死了。
—怎么讲呢,我知道我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将来的情况?
—这么说吧,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以前碰到过类似的一次。我以前很喜欢一个人,但是对方结束了在我的世界中的一切可能。我痛苦过,难受过,痛到心口针扎似的疼也是经常的事,但我能怎么办呢,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只能慢慢接受这件事情。这当然不容易,一开始,几乎就是陷入你说的那种“很厉害的想法”,但是后来呢,你猜怎么着,我几乎完全不记得对方了。
——等等,该我问你了,是哪种不记得?
—当然不是失忆的那种。我尽量说的不咬文嚼字点儿,你知道我的职业总让我忍不住卖弄这些。当然那个人还在我心里,不过我把她装进了一个盒子里,大部分时候,别人提起她,我想到的是那个贴着她标签的盒子而不是她。也还是有少数时候,盒子会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我在一件一件往回装的过程中,很有感慨地又把这个人和这些事儿想了一遍,然后再一次心甘情愿地把这些东西放回了盒子里。一切都是可控的、自愿的、没有负担的。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我的表达只能到这儿了,比喻用得太多就假了。
——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把我放进这样一个盒子里吗?
—应该会,而且你知道吗,其实接受一个人死了比接受一个人活着你们却再没有交集了,要容易得多。死是没有办法对抗的,所以我们总会选择让这个人过去。对,很多时候,其实是一种选择而已,人对自己的控制力比我们自以为的要厉害得多。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我们过不去的,都是我们选择不过去的,其实是潜意识里觉得我们应该有这样过不去的阶段。你想想,不是这么个道理麽?
——所以是你选择让我过去,如果我死了的话。
—可以这么说吧。
——没有值得你觉得选择让它不过去的人或事吗?
—你倒不如问我想活着还是死去更直接些。没有这样的事情的,只有做出选择的时间长短的不同。
——是因为你是男的吗?
—哦,亲爱的,如果你再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就不回答了哦。好了,换我问你,你想死吗?
——这个问题不是显而易见吗,不然我问你这些做什么。
—不不,“想到死”、“想要死”、“想去死”是不同的阶段,我猜你大概是第二个阶段。
——嗯——情况可能更严重一些,大概是第三个阶段吧。
—那你已经决定好了吗,进度条到哪里了?
——大概百分之七十吧。你不问我为什么想死吗?
—不问。但是不代表我不想知道,我很好奇。不过这种珍贵的感觉,你是说不清楚的,我也没办法通过你说的来体会到你的感受,你也千万别向任何人描述。试图让别人体会自己的感受这件事,只会让你的进度条加快的。
——好吧,听你的。那我们现在聊什么,你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聊聊你的计划吧,死之前打算做什么,死之后要回来看谁之类的。
——我还没想好呢。你这么好奇,你从来没想过死吗?
—我?说来惭愧,从来没有。小姑娘你不懂,认认真真地想到死是需要很大的能量的,太怂的人是不行的,我就太怂了。
——是年龄的原因吗?
—一部分吧,但我更愿意给你的解释是,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生来灵敏、聪慧、又一身子勇敢的,不服不行啊。你属于这类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不然你以为我喜欢你什么。
——哈哈,老滑头,要是我们现在的聊天有观众的话,大家都能看出来你一直是话题的主导者啊,我就是个勉强扮上相的配角。
—来,好,还在这兔子附身呢。那我们先统一一件事情,我们今晚的聊天,是要用真实的自己还是别的什么自己?
——好好,我知道了。老狐狸。你笑得我慎得慌。
—别岔开,所以今晚你是?
——兔子。好,来自兔子的下一个问题是,你怎么就认定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呢?我是说,你看,你都能从人群中准确看到我。
—很好理解啊,你觉得别人写的诗真美,你就能写出美的诗吗?这样说好像觉得谁都能看到诗的美一样。这么说吧,伯乐识马,但伯乐永远成为不了马。天呐,这个比喻太恰当了,因为这就是物种的跨越你知道吗,我们之间的差别大到,甚至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物种了,一个是简单的、愚笨的、动物的人的品种,一个是一丝一缕的、灵动跳跃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人的品种。
——老家伙,你什么时候藏了这样妙的比喻!我——
—别激动别激动,你是兔子,别忘啦。
——哼,好吧。来自兔子的问题是,你想成为后面那种吗?
—你是说我可以选择的情况下?
——那当然。
—其实刚才那个问题是拖延一下时间而已,我快速想了一遍这个问题,虽然我以前已经想过了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