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是宽阔的,河水是平静而绵长的。河水慢慢悠悠地流过圩乡的十里八地,在它拐弯的地方,大多会蕴育出一个人丁兴旺的村庄。庄里曲曲弯弯的巷子最终会在村口汇成一条大路直通往河边,那也是人来人往的渡口。渡口两岸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等待着过河,渡船就在河流两岸之间来来回回地往返着,船浆也在河面上终日一如继往地依依呀呀吟唱着。摆渡的艄公一边划着木船,一边同岸边浣衣洗菜的妇女搭话。河水是圩乡女人的命根子,她们一时半会没去河边照照镜子,就觉得六神无主,心慌气躁,自然也就拢不住自家的男人;一旦走到河边,掬一把清凉的河水洗个脸,女人脸上的灵气立刻就浮上来了,她们的爽朗笑声就阵阵荡漾在河面上,脆生生地映着波光闪耀。女人热闹了,河面上就立刻欢畅起来,那艄公多是个会调情打趣的好手,两岸三处,接话唱答,这渡船划向哪里,那里的河面上就活泛出一台精彩好戏。只是这年头,好把式的艄公渐渐凋零了,如同河流上那些斑驳古旧的木渡船一样。而老欢喜,他可能是这条河上最后一位仅存的“水上漂”了。
说他“水上漂”,因为他一生的光阴全耗在水面上了。他出生在河上,生活在河上,以后注定也一定要死在河面上。他这一生似乎就从未有上过岸。他永远的姿势就是两手把浆,猫着腰,不停地划呀划。他吃的粮食是村人包下供给的,也不时有女人下河时捎带些青菜萝卜丢在船头。酒是隔三差五跑镇子上去的货船捎回来的。因为他一日三餐全都要喝酒,就那样,坐在阳光下的船头,慢慢地呷菜,喝酒。喝得两眼迷离,脸颊潮红。兴致起来,免不了扬开嗓子,冲着幽静的河面软软地唱起来:大妹子啊,大妹子也,昨天晚上是我来叫门喽——
曲曲仄仄的花鼓小调悠悠飘荡在正午寂静的河面上,风把它的尾声拖得很长。有附近的鱼儿好奇地从水中探一下头,吐出个小泡泡又迅疾地翻入水底。太阳银晃晃地融在河面上,风生水起处一片鳞光。正午的河面是那样地慵懒,寂长。
这时岸边响起了脚步声,老欢喜的耳朵立即警觉地竖起来,笑容渐渐地浮现在他的脸上。
姚老奶拎着一篮子杂什碗筷走近渡船。她放下竹篮,瞄着船上笑:老都老了,还大妹子大妹子地唱。你的大妹子也是老太婆了吧。
不老不老,她在我心里,细皮嫩肉,年轻得狠呢。老欢喜呵呵地笑。
哼,没个正经。老奶啐道,咦,老欢喜,你还在喝酒呢?
大中午的,又没人过河,不喝酒又干什么!来来来,老奶,你也来陪我喝一杯!
我才不呢,老奶说,我是下河来洗碗的,不是来陪你喝酒的!
我就知道,怕了吧,不敢喝的!你怕喝醉了,我要把你拐了卖了的!
哼,老奶说,老都老了,我还怕什么,来,拿酒杯过来,倒满!
老奶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船舱,盘腿坐下。
老欢喜笑眯眯地把老奶的酒斟满。老奶问:老家伙,这酒怎么喝?是我敬你,还是你敬我?
老欢喜说:自然是我敬你喽。祝你早日把自己嫁掉,找个老伴,再生个老罕儿子。
老奶笑着拍打了老欢喜一下,脸上泛出一丝羞涩来。老奶说:没个正经。我这样掉牙瘪腮的老货,跟谁都是个累赘,谁愿意要我啊?
老欢喜说:有人要的。只要你说几个字,就行了。
老奶问:说哪几个字啊?
老头说:你向大河喊——“我要嫁人”四个字,马上就有人娶你。
老奶说:呸!我没那样傻,我才不上你当呢。我不说。
老头叹了一声说:唉,你呀,老都老了,还这样犟。老奶,你就从了我,到船上过日子吧。
老奶说:我不上船。要么,你嫁我,你上岸。
老头说:到了岸上,田地里的活计我一点都不会,你要我怎么活啊。还是水上好。
不,岸上好。
哎,不和你吵了。老头说:来,喝酒,咱俩碰一杯。
两个人把碗里的酒碰了一下,都喝干了。
老头还要斟,老奶推辞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要去洗碗。!
她走到船头蹲下来,开始洗篮子里的碗。老头在舱内继续呷他的酒。
半晌,老欢喜问:快中秋了。你儿子椿生会回来过节么?
老奶叹了一口气说:哪知道呢?这个犟种东西!我现在不指望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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