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七度白

石小满像只壁虎似的贴在老槐树皲裂的树皮上。六月的日头毒得很,汗珠子顺着他黢黑的脖颈往下淌,在洗得发白的红领巾上洇出深褐色的印子。树下传来爷爷的骂声:"胡刁闹,小涩海,非得把腿摔断不行!"那根花椒木拐棍把地上的麦茬敲得咔咔响。


望远镜是去年爹回来过年时塞给他的。当时爹身上带着股陌生的机油味,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黑。"青岛港的吊塔有这么高。"爹比划着,喉结在瘦削的脖子里上下滚动,"从驾驶室望出去,能看见小日本。"现在小满把眼睛怼在冰凉的镜筒上,山道上每粒扬起的尘土都看得真切。放羊的刘三爷说,沿着这道弯弯绕的"白蚯蚓"开出去,就能到爹娘打工的城里。


"见着班车没?"爷爷在树底下喊。小满没吭声。他看见二里外的镇中心小学正在举行"关爱留守儿童"活动,县领导给十个幸运孩子发了新书包,他们的笑脸被印在横幅上,像十颗晒蔫了的南瓜。上周周老师带着他们走了半天山路去参加选拔,小满的作文《我的爸爸妈妈》拿了第一名,可最后上台的却是润生,魏书记他儿。


镜筒突然模糊了。小满用沾着麦芒的手背抹眼睛,发现是树杈上那窝山雀在扑棱翅膀。老鸟正往雏鸟嘴里塞蚂蚱,嫩黄的喙一张一合,让他想起娘离家那天偷偷塞给他的大白兔奶糖。


"小涩海!"爷爷的拐棍突然重重杵在树根上,"恁娘来电话了。"小满差点松手摔下来。他慌忙把望远镜藏进树洞,那里还躺着娘去年寄来的生日贺卡,塑料亮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冰冰的光。


灶屋的土墙上,歪歪扭扭的粉笔印子已经划到第七道。娘临走时说的话和麦芽糖一样黏在耳朵里:"等槐花开七次,娘就回来接你。"可今年的槐花早被晒成了枯蝴蝶,灶台上那罐腌香椿也见了底。


电话是书记家的小卖部转接的。小满踮脚够着柜台上的绿色话机时,听见电流里传来娘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满啊,再等等......"背景音里有个尖利的女声在喊:"春燕!抓紧上工!"


柜台玻璃下压着的照片突然刺进眼睛。那是去年"爱心企业家"魏二,书记魏大的亲弟,来村里发的合影,穿中山装的人摸着孩子们的头,小满得到的奖品是印着“万家乐超市”的塑料文具盒。现在它正躺在教室讲台抽屉里,装着周老师从县图书馆捡来的旧书签。


"......爹给你买了新球鞋。"娘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耐克的。"小满盯着自己脚上张口的解放鞋,露出的脚趾头动了动,像一窝受惊的田鼠。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嘟嘟"的忙音。小满踮着的脚后跟落回地上,柜台玻璃映出他缩成一小团的影子。润生他娘磕着瓜子说:"三分十秒,四舍五入算四分钟。"小满摸出三个钢镚,又解开红领巾从夹层里抖出个毛票子。


回路上遇见润生骑着新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县里发的书包。"小满!"润生单脚支地,书包里掉出本彩页《海底两万里》,"周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小满盯着书上蓝汪汪的插图,突然想起爹说的青岛港的海水。


周老师的办公桌上摊着全县作文比赛通知。"《我的中国梦》。"她推了推眼镜,镜腿缠着胶布,"这次评委是市里来的。"小满看见通知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章,像娘过年时点的胭脂。


老槐树在夕阳里拖着长长的影子。小满摸出树洞里的望远镜,金属管晒得发烫。山道上扬起一溜黄尘,是刘三爷赶着羊群回村。最瘦的那只小羊羔总是落在最后,脖子上系着去年除夕娘给编的红绳。


灶屋里飘出腌香椿炒鸡蛋的香味。爷爷竟舍得磕了攒着换盐的鸡蛋。小满把第七道粉笔印描得更深些,突然听见树上的山雀叫得急切。老鸟正用喙推着雏鸟往窝边挪,灰扑扑的翅膀已经能扑腾出风声。


夜里小满梦见自己和爹一样,成了吊塔司机,在驾驶室望着海那边的小日本,打小爹就说小日本是坏熊,讲沂蒙山人民是怎么把小日本赶出去的,小满好奇,小日本到底坏成啥球样,梦里爹在下面仰头喊什么,声音被海风吹散成一片一片的槐花瓣。


小满醒来时,天还灰蒙蒙的。灶屋里的煤油灯亮着,爷爷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活,花椒木拐棍斜靠在墙边。锅里咕嘟着地瓜粥,掺了去年晒干的槐花,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甜味。


"今们不上学?"爷爷头也不抬地问,手里的铁勺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


小满没吱声,光着脚溜到院子里。老槐树下,几只早起的山雀在啄食昨晚落下的麦粒。他踮起脚,伸手探进树洞,摸到望远镜冰凉的金属外壳,还有那张已经褪色的贺卡。塑料亮片硌着他的手心,像娘临走时塞给他的那颗糖,甜得发苦。


村口的大喇叭突然"刺啦"响了一声,接着是魏书记沙哑的嗓音:"大家注意了,今们县里扶贫办来检查,都拾掇干净利索,别净给我出洋相..."


小满蹲在井台边,舀一瓢凉水浇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进领口,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红领巾已经泛白,边角磨出了毛边。周老师说,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要珍惜。可小满总觉得,自己的红领巾像是被日头晒褪了色,怎么洗都鲜艳不起来。


教室里,周老师正往黑板上抄写作文题目——《我的中国梦》。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润生在座位上炫耀他的新文具盒,磁扣开合间"咔嗒"作响。小满摸出从树洞里带来的铅笔头,笔杆上还留着牙印,是去年冬天冻得哆嗦时咬的。


"小满,"周老师突然点名,"你来念一下你写的开头。"


小满站起来,手指攥紧了皱巴巴的作文本。他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的中国梦……是有一天,爹娘不用再去青岛……"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魏书记领着几个穿白衬衫的人走了进来。最前面的那个手里拿着相机,镜头黑黢黢的,听爹说在青岛商场柜台见过,一个得好几万。


"好!好!"穿白衬衫的人拍着手,"留守儿童不光有学上,作文也做的好,这就是我们的扶贫成果啊!"


小满低下头,看见自己张口的解放鞋里,脚趾头又不安地动了动,像一窝找不到洞的田鼠。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正悄悄爬上教室的土墙,斑驳得像他梦里那片永远到不了的海。


小满攥着作文本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看见周老师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被魏书记的大笑声盖了过去。


"这孩子管!"魏书记拍着穿白衬衫那人的肩膀,"我们村的孩子,个个都有出息!"


相机镜头对准了小满的脸,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闪光灯"咔嚓"一闪,刺得他眼睛发疼。那一瞬间,他恍惚看见爹站在青岛港的吊塔上,朝他挥手。可再一眨眼,眼前只剩下魏书记油光发亮的脑门。


   放学路上,小满故意绕了远道。他不想碰见润生,更不想听那群孩子围着新书包叽叽喳喳的声音。山道旁的野枣树结满了青果子,他摘了一颗塞进嘴里,酸得直咧嘴。


"小满!"


刘三爷赶着羊群从坡上下来,那只系红绳的小羊羔一瘸一拐地跟在最后。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你爷爷让我捎给你的。"


布包里裹着两个煮鸡蛋,还热乎着。小满知道,这是家里那只芦花鸡下的,爷爷平时都攒着换盐。他剥开蛋壳,蛋白上还粘着几根细软的绒毛。


"你爹......"刘三爷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快吃吧。"


小满把蛋黄捏碎了撒在地上,蚂蚁们立刻围了上来。他想起去年除夕,爹喝醉了酒,红着眼睛说:"等爹攒够钱,就回来盖间大瓦房。"可第二天一早,爹的铺盖卷就不见了,只在枕头底下留了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


   回到家时,爷爷正坐在门槛上搓麻绳。灶台上摆着半碗腌香椿,旁边是喝了一半的地瓜粥。小满从书包里掏出作文本,那篇《我的中国梦》的末尾被周老师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五角星。


"恁老师夸你啦?"爷爷头也不抬地问。


小满"嗯"了一声,把本子塞进树洞。他仰头望着槐树梢,那窝山雀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鸟巢在风里摇晃。


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瓦片上,像无数个小脚丫在屋顶奔跑。小满蜷在薄被里,听着爷爷在隔壁炕上的咳嗽声。他摸出枕头下的望远镜,金属管上凝了一层水汽,像是也在流泪。


    赶明天,山道上的尘土就该被雨水浇熄了。可他知道,那条"白蚯蚓"永远都在,蜿蜒着通向看不见的远方。就像娘说的"再等等",就像爹许诺的"大瓦房",都变成了老槐树上一年年多起来的粉笔印,模糊又清晰。


雨越下越大。小满把望远镜贴在心口,冰凉的金属渐渐被捂热。他闭上眼睛,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山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麦田,飞过吊塔,最后落在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上。窗里,娘正在包韭菜馅饺子,爹蹲在门口修自行车,车把上系着崭新的红领巾。


小满踩着露水往学校走时,看见润生蹲在村口大槐树下啃油条。油汪汪的塑料袋上印着"魏家粮油"四个红字,润生脚上的新球鞋白得刺眼。


"喂!"润生突然叫住他,"你作文真写了五百字?"


小满低着头加快脚步,润生却追上来扯他书包带:"周老师说你写得最好,可我爹说......"他忽然闭了嘴,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给你看个新鲜的。"


那是个带液晶屏的电子表,润生拇指一按就亮起蓝光。"我二叔给的。"他故意把表盘凑到小满鼻子底下,"青岛码头的工人都戴这个。"


小满盯着表盘上跳动的数字,突然想起爹手腕上那道被钢丝绳勒出的疤。去年过年时爹喝多了说,码头装卸队的活儿都是魏家老三包的,工钱压得比咸菜缸还低。


    那天,教室后排传来哄笑。小满看见几个男生围着润生的新足球,足球上印着"万家乐超市",周老师敲着讲台,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打了补丁的袖口上。


"下周县里领导来检查。"周老师声音轻轻的,"要选六个同学戴红领巾献花。"


小满的铅笔尖断了。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润生肯定在举手,他后桌的魏小芬也在举手——她是魏书记的侄女,虽然她家住在村西头的破瓦房里。


放学路上,小满看见刘三爷在田埂上抹眼泪。老人的羊圈塌了半边,碎砖块上还留着挖掘机的齿印。那只系红绳的羊羔不见了,地上有几滴暗红的痕迹,像小满作文本上被橡皮擦破的洞。


"三爷爷......"小满刚开口,就被老人摆手打断。


"快家去吧。"刘三爷往远处努努嘴。魏书记的弟弟正带着几个穿制服的量地皮,皮尺缠在枣树上,勒得树皮都裂了。


晚饭时爷爷多喝了半杯地瓜烧。小满听见他在灶屋跟隔壁张老汉嘀咕:"......魏家要盖物流仓库,一亩地才补八百......"铁锅铲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盖住了后半句话。


夜里小满梦见自己变成了润生的电子表。数字一跳就是一年,跳着跳着,爹娘的模样都模糊了。他惊醒时发现手里攥着望远镜,镜筒上凝着冰凉的露水。


山脚下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小满知道,那是魏家的工程队又在施工。他摸出枕头下的大白兔奶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像娘临走时那个没来得及完成的拥抱。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小满就听见院墙外传来"突突"的拖拉机声。他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润生他二叔开着崭新的拖拉机,车斗里堆着印"万家乐"字样的化肥袋。


"小满!"润生在拖拉机上招手,"跟我去镇上不?我二叔给学校拉新课桌!"


小满摇摇头,把露脚趾的布鞋往身后藏了藏。他记得上周教室漏雨,周老师用脸盆接水时说过,原来的木课桌是十年前县里扶贫办送的。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着几个大人。小满听见会计王叔在叹气:"说是义务教育,怎么又让订校服?"旁边李婶扯着衣角:"俺家俩娃,三百二十块呢......"


"不订也行。"魏书记背着手走过来,"就是县里领导来参观的时候,没校服的孩子得去后院自习。"他手腕上的金表链晃得人眼花,小满突然想起爹说过,这块表只有青岛大老板买得起。


教室里,周老师正在发新课本。润生举着本书大喊:"这页印歪了!"小满低头看自己的书,发现扉页盖着"捐赠图书"的蓝章,书角还卷着,隐约能看见上一个主人用铅笔写的名字。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小满看见刘三爷蹲在垮了一半的羊圈旁,正用茅草补窟窿。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你爷爷捎去,治咳嗽的枇杷膏。"玻璃瓶上贴着镇卫生院的标签,已经过了保质期。


小满拐过麦秸垛,听见魏小芬在哭。她娘正扯着她往三轮车上拽:"死丫头!给领导献花是多大的脸面,你穿这破褂子现眼呢?"车把上挂着个塑料袋,露出崭新的碎花裙边角。


晚饭时爷爷难得煮了挂面,汤里飘着几星油花。小满从书包里掏出个作业本:"周老师让买的新本子,要写钢笔字。"


爷爷的手顿了顿:"多少钱?"


"两块五。"小满撒了谎。其实周老师说的是五块,还特意交代要买带格子的。灶台上的煤油灯噼啪响着,把爷孙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被风吹弯的高粱。


夜里,小满摸出树洞里的望远镜。镜筒里,镇上的方向亮着一片灯火,那是新建的工业园区。爹在电话里说过,魏书记和上面领导争取把厂子建在这里,专门招附近村里的工人,一个月休两天。


    山风掠过树梢,惊起几只夜栖的麻雀。小满突然想起下午看见的场景:润生把没吃完的肉包子扔给流浪狗,包子馅在尘土里滚出油亮的痕迹。而此刻,他的胃里还残留着挂面汤淡淡的咸味。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车灯划破夜色,像一把闪亮的刀子,把村庄劈成两半……


     天刚蒙蒙亮,小满就听见灶屋里传来爷爷拉风箱的声音。他掀开打着补丁的棉被,发现枕边放着个崭新的文具盒,是镇上最常见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褪了色的卡通图案。


"周老师昨儿晚上送来的。"爷爷往灶膛里添了把麦秸,"说是你写作文得的。"


小满用指腹摩挲着文具盒边缘的毛刺,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他想起昨天放学时,看见周老师在校门口和校长争执着什么,她怀里就抱着这个文具盒。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妇人正在议论纷纷。小满听见"魏家""征地"几个字眼飘过来,像秋后的蚂蚱蹦进耳朵里。李婶的围裙兜着刚摘的豆角,说话时豆角"扑簌簌"往下掉:"说是每亩补八百,可签完字就变成六百..."


教室的玻璃窗终于换新了。小满看着窗明几净的教室,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那么清晰,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翘起的头发像田里的麦茬。润生正在炫耀新买的自动铅笔,笔帽上的卡通人物眼睛会动。


"《我的家乡》要真情实感。"周老师发作文纸时说,她的目光扫过每个孩子,"就像你们平时看到的,听到的..."


小满咬着铅笔头,眼前浮现出刘三爷补羊圈时佝偻的背,浮现出魏小芬沾满泥点子的新裙子。他的作文纸上洇开一个墨点,慢慢晕染成家乡的形状。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小满看见爷爷蹲在田埂上,正用豁口的瓦罐接屋檐水。接满一罐就倒进地头的蓄水坑,如此反复。"今年井水又浅了。"爷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工业区那边抽得太狠。"


夜里,小满把新文具盒放进树洞。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铁皮盒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工业区的灯光依旧亮着,像一只永远合不上的眼睛。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风筝,那根红线越放越长,直到看不清地面的村庄。醒来时发现手里攥着半块橡皮,是魏小芬昨天悄悄塞还给他的。橡皮上还留着牙印,像某个未完成的誓言。


麦收后的晒谷场上,金黄的麦粒铺成一片海洋。小满光着脚在麦堆里趟过,麦芒扎得脚底板发痒。爷爷坐在场院边的石碾上,用旧草帽扇着风,眼角堆起的皱纹里夹着麦糠。


"满娃,接着!"爷爷突然扔过来个东西。小满慌忙接住,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是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昨儿个医疗队来村里义诊发的。"爷爷的喉结动了动,"你吃。"


小满剥开糖纸,琥珀色的糖果粘在掌心,像一颗凝固的琥珀。他舔了一口,甜得发苦。这味道让他突然想起娘离家前的那个早晨,灶台上熬着的麦芽糖也是这个颜色。


晒场那头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润生带着几个男孩在玩弹珠,玻璃珠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小满看见润生手腕上的电子表换成了崭新的机械表,和书记的看着差不多,表带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


"小满!过来一起玩!"润生突然朝他招手。小满下意识把露着脚趾的布鞋往麦堆里藏了藏,摇摇头。这时他注意到润生身后站着个陌生男孩,穿着印有英文的T恤,脚上是锃亮的小皮鞋。


"这是我表哥,城里来的。"润生得意地介绍,"他爸在教育局工作。"


城里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晒谷场,目光扫过小满时微微皱了皱眉。小满突然觉得手里的糖变得滚烫,甜腻的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淌。


傍晚时分,小满帮爷爷收麦子。他跪在晒席上,把麦粒拢成小山。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爷爷佝偻的影子像一张拉满的弓。


"爷爷,城里是啥样的?"小满突然问。


爷爷的动作顿了顿,麦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城里啊..."老人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楼比山高,路比河宽。"他咳嗽了两声,"就是...没麦味。"


夜里,小满趴在煤油灯下写作文。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我的家乡》的题目下,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阳光照着晒谷场、老槐树和远处连绵的麦田。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小满想起白天那颗水果糖,甜味似乎还留在舌尖。他悄悄摸出树洞里的望远镜,镜筒对准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光穿过镜片,在作文纸上投下一个微亮的光点,像一粒遗落的麦种。


立秋这天,村里来了个收药材的贩子。小满蹲在晒场边的杨树下,看着爷爷把一夏天攒的蒲公英根、车前草摊开在塑料布上。风一吹,几根蒲公英的绒毛飘起来,粘在爷爷花白的鬓角。


"老石叔,这些给八十。"贩子用脚拨弄着晒干的草药,"现在城里人都吃西药,中药不值钱喽。"


小满看见爷爷的手抖了抖,那双手上还沾着挖草药时留下的泥痕。老人没说话,只是把草药重新捆好,塑料布四个角系成个包袱。


回家的路上,爷孙俩谁也没说话。小满提着包袱走在前头,听见爷爷的拐棍一声声杵在土路上,像在数着步子。路过村卫生室时,看见正往墙上挂新牌子,红底白字写着"医保定点单位"。


"爷爷,我去趟学校。"小满突然说。他把包袱塞给爷爷,转身往村东头跑去。


周老师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小满站在门口,看见她手边放着半杯凉透的茶,水面上漂着两片茶叶。


"老师..."小满的声音比蚊子还轻,"我想借本作文选。


周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本旧书,书皮已经卷边。"好好学,文章写好了也能出人头地,将来比赛能去城里参加颁奖典礼呢。"


小满接过书,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翻开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奖给优秀教师周华",日期是十年前。


傍晚的炊烟升起时,小满趴在灶屋的小板凳上写作文。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苗轻轻摇晃。爷爷在熬粥,锅里的红薯块沉浮着,散发出甜香。


"又写啥呢?"爷爷问。


"《我的梦想》。"小满头也不抬。铅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我想当医生,给人看病不要钱。"这是小满第五六七八次写我的梦想,每次梦想都不一样……


爷爷搅粥的手停住了。锅里的热气腾上来,模糊了老人脸上的表情。半晌,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吃饭吧,胡豆好了。"


夜里,小满梦见自己穿着白大褂,在晒谷场上给人看病。排队的都是村里人:刘三爷的腰,李婶的风湿,周老师的咽炎...可当他打开药箱,里面装的都是晒干的蒲公英。


醒来时,月光正照在桌上的作文本上。小满摸出树洞里的望远镜,镜筒对准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星光穿过镜片,在作文纸上投下一个光斑,正好落在"梦想"两个字上。


立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夜。清晨,小满踩着泥泞的田埂去给刘三爷送蓑衣,看见老人正跪在垮塌的羊圈废墟里扒拉着什么。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三爷爷,找啥呢?"小满把蓑衣披在老人背上。


刘三爷从泥水里摸出半截红绳,在衣襟上擦了擦:"羊羔戴过的...好歹是个念想。"红绳已经褪色,像一道干涸的血痕缠在老人树皮般的手掌上。


村口传来鞭炮声。小满爬上老槐树,看见魏家正在上梁,三层小楼的水泥墙泛着冷光。前来道喜的桑塔纳排到晒谷场,车顶上落满鞭炮的红纸屑。润生穿着崭新的小西装,正在给客人发糖果,包装纸上的金线在雨中依然闪亮。


晌午时分,小满在麦秸垛后面发现一只小羊羔。它的一条腿受了伤,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草窝里。小满解下红领巾包住它的伤腿,羊羔湿漉漉的眼睛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咱先养着吧。"爷爷蹲下身摸了摸羊羔的脑袋,"正好跟芦花鸡作伴。"


雨停时,夕阳把积水照成一面面铜镜。小满抱着羊羔站在田埂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新建的厂房围墙下。围墙上"建设新农村"的标语还鲜红如血,墙根下的野葵花却已经蔫头耷脑。


夜里,小满把羊羔安顿在灶屋角落。爷爷破例点了两根蜡烛,烛光里,老人用茅草编着新的项圈。小满摸出望远镜看向远方,发现工业区的灯光比往常更亮了,像一把烧红的铁梳子,把夜的帷幕烫出无数个小洞。


羊羔突然"咩"地叫了一声。小满回头看去,见它正舔着爷爷编好的项圈。


羊羔的伤好得很快,没几天就能一瘸一拐地跟着芦花鸡在院里转悠。小满每天放学都去河滩割最嫩的芦苇尖,回来时总看见爷爷蹲在羊圈前编草绳,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把晒干的蒲草编成结实的绳索。


这天清晨,小满发现羊羔不见了。院门大开着,地上散落着几片新鲜的梧桐叶,叶脉上还沾着露水。他顺着零星的蹄印往外跑,心跳得比捉蚂蚱时的竹竿还急。


村口的石碾旁围着一群人。小满挤进去,看见润生正用柳条抽打那只羊羔,羊羔脖子上的红绳项圈已经断了一半。"谁家的畜生!"润生边打边嚷,"敢啃我家的菜苗!"


小满冲上去抱住羊羔,柳条在他手背上抽出一道红痕。羊羔在他怀里发抖,湿漉漉的鼻头蹭着他的下巴。


"你家的?"润生扔掉柳条,突然咧嘴笑了,"正好,我爹说今晚要请镇上来的人吃饭......"


小满把羊羔搂得更紧了。他闻到润生身上飘来的洗发水香味,看见他运动鞋上连一点泥星都没有。围观的几个大人开始窃窃私语,会计王叔咳嗽一声:"孩子闹着玩,算啦算啦......"


回家的路上,羊羔一直舔着小满手上的红痕。爷爷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刚编好的新项圈——这回用的是韧性更好的桑树皮,掺了几根红布条,在晨光里像一簇小火苗。


"得拴结实些。"爷爷把项圈套在羊羔脖子上,手指在打结处多绕了两圈。小满突然发现爷爷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草汁,像他作文本上晕开的蓝墨水。


傍晚,小满去河边割芦苇。夕阳把河水染成橘红色,对岸新建的厂房在水面上投下巨大的黑影。他突然看见水里有东西在发光——是个被扔掉的易拉罐,铝皮反射着最后一点阳光,像城里人手腕上的手表。


羊羔在身后"咩"地叫了一声。小满回头,看见它正试图啃食一株野葵花,新编的项圈在暮色中红得耀眼。远处传来鞭炮声,是魏家请客开席了。河面上,易拉罐慢慢沉入水底,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夜色吞没。


羊羔脖子上新编的项圈沾了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满正蹲在院里给它喂嫩草,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沙哑的喊声:"老石哥,小满子,在家吗?"


小满的手一抖,草叶撒了一地。羊羔似乎也听见了,竖起耳朵"咩"地叫了一声。小满慌忙捂住它的嘴,手指触到那块月牙形的伤疤——结痂刚脱落,露出粉色的新肉。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三爷拄着枣木棍站在门口,眼睛红得像熬了夜。老人的目光落在羊羔脖子上的红项圈上,又移到小满发白的指尖。


"三爷爷......"小满的嗓子突然哑了。


芦花鸡扑棱着翅膀从两人中间穿过。羊羔挣脱小满的手,一瘸一拐地跑到刘三爷脚边,亲昵地蹭着老人沾满泥星的裤腿。刘三爷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抚过羊羔背上的毛,在月牙疤的位置停了停。


"这伤......"


"是野狗咬的。"小满抢着说,"我给它敷了车前草。"他看见老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和自己爷爷的一模一样。


刘三爷解下腰间的水葫芦,倒出几颗山枣放在小满手心:"你养得好,毛色都亮堂了。"枣子还带着体温,像几粒小小的火炭。


羊羔突然转头看向小满,"咩咩"叫了两声。小满想起它每晚都蜷在自己床脚睡觉,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想起它舔自己手背时粗糙的舌头;想起昨天它还啃坏了周老师给的作业本......


"三爷爷。"小满突然说,"能不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混进了鸡鸣声里。


刘三爷摸了摸羊羔的脑袋,项圈上的红布条从指缝间垂下来。老人望着远处正在施工的厂房,突然说:"开春要征地,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养不动了。"


小满猛地抬头,看见老人眼里浮着层水光,在阳光下转瞬即逝。羊羔似乎听懂了,又"咩"地叫了一声,这次却是冲着刘三爷身后——爷爷正站在灶屋门口,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


"趁热喝。"爷爷把碗递给刘三爷,"刚挤的。"


三个人的影子在院子里交叠。羊羔低头舔着洒落的奶渍,红项圈在尘土中格外鲜艳。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惊飞了枣树上的一群麻雀。


立冬那天,村里来了个收羊的贩子。小满放学回家时,看见刘三爷蹲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抽烟,脚边放着半截磨亮的枣木棍。


"三爷爷?"小满书包带子滑到肘弯,露出里面蔫头耷脑的野菊花。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羊羔的。"掀开布包,是晒干的紫苏叶,掺着几粒花椒,"天冷了,拌食里能暖胃。"


羊羔从灶屋后面蹿出来,脖子上的红布条已经褪成浅粉色。它亲热地蹭着刘三爷的膝盖,角茬在老人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上磨得沙沙响。


"那贩子......"刘三爷突然压低声音,"是魏家找来的。"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羊羔背脊,在月牙疤上停了停,"说是要办什么全羊宴。"


小满手心里的野菊花瓣簌簌落下。他想起上周看见润生穿着新羽绒服,袖口绣着"生态农庄"四个字;想起昨天路过村委会,墙上贴着"产业扶贫示范基地"的红榜,魏书记和几个穿西装的人正在榜前合影。


爷爷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冒热气的陶罐:"喝口汤再走。"汤里漂着几片黄精,是前天上山挖的。刘三爷捧着陶罐的手微微发抖,热气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羊羔突然"咩"地叫起来,撒蹄子往屋后跑。小满追过去,看见收羊的贩子正站在羊圈前,手里的铁秤闪着寒光。贩子脚边放着个铁丝笼,笼底还沾着几根灰白的羊毛。


"这羊不错。"贩子用脚尖点了点羊羔的犄角,"五十块。"

小满突然冲上去抱住羊羔的脖子。红布条贴着他的脸颊,能闻到紫苏和阳光的味道。他感觉羊羔的心跳透过厚厚的羊毛传来,又快又急,像被野狗追赶时那样。


"六十五!"贩子提高嗓门,"这价能买两只了!"


院门口传来咳嗽声。刘三爷拄着枣木棍走过来,陶罐已经空了,罐底粘着两片黄精。"这羊,"老人慢慢蹲下身,手指缠住羊羔项圈上的红布条,"有主了。"


贩子悻悻地走了,铁丝笼在田埂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小满把脸埋在羊羔温暖的羊毛里,听见刘三爷对爷爷说:"开春我跟俺闺女上城里......养老院有地方了。"


暮色四合时,小满看见两个老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横贯整个院子。羊羔安静地卧在影子里,项圈上的红布条在风中轻轻飘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远处,魏家新盖的酒楼亮起霓虹灯,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红色。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羊羔的角已经长出一指长。小满每天清晨都能在羊圈门口发现一小堆紫苏杆——是刘三爷趁夜送来的。老人总在天亮前离开,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腊月二十三祭灶这天,村里来了辆贴着"扶贫慰问"标语的卡车。小满挤在人群里,看见魏书记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发米面油。润生穿着红马甲在旁边登记,新羽绒服袖口上的"生态农庄"四个字金灿灿的晃眼。


"石小满!"会计王叔突然喊他,"你家领不领?"


小满还没开口,就听见魏书记说:"石头搁青岛给家里汇钱,不算贫困户。"说着把本来要递给他的一桶油转手给了后面的人。小满盯着魏书记手腕上的金表,突然想起爹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的黑。


   回家的路上,雪下得更大了。小满看见刘三爷独自站在废弃的羊圈前,肩上落满雪花。老人脚下放着个旧麻袋,露出半截磨亮的枣木棍。


"三爷爷,年货领了吗?"


刘三爷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给羊羔的。"里面是晒干的橘子皮,"拌料里能开胃。"


羊羔似乎闻到了气味,从院墙豁口探出头来,"咩咩"叫着。它脖子上的红布条已经换成了新的,是爷爷用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搓成的,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夜里,小满被羊羔的叫声惊醒。他赤脚跑到院里,看见羊羔正用角顶着一只野狗。月光下,野狗的眼睛泛着绿光,龇出的尖牙上挂着涎水。小满抄起扫把冲过去时,野狗已经叼走了挂在屋檐下的腊肉——那是爷爷用草药跟人换的,准备过年吃的。


    羊羔的前腿受了伤,血把雪地染出几朵小红花。小满抱着它发抖的身子,听见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魏家酒楼的方向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划拳行令的喧闹。


爷爷披着棉袄出来,手里拿着草药罐子。老人蹲在雪地里给羊羔敷药,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一层霜。小满突然发现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和雪一个颜色。


"开春......"爷爷突然说,"羊羔也送走吧。"


小满猛地抬头,看见老人眼里映着远处的灯火,像两盏将熄的油灯。羊羔似乎听懂了,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小满的手腕,那里还留着被野狗抓出的红痕。


雪越下越大,渐渐盖住了地上的血迹。小满把脸埋在羊羔温暖的羊毛里,听见爷爷轻声说:"刘三爷上了城里,没人问,羊羔子和他揍伴儿。"




正月十五的月亮像块明晃晃的银元,挂在光秃秃的槐树枝头。小满蹲在羊圈里,把最后一把紫苏拌进草料。羊羔的伤已经结痂,粉色的新肉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它低头咀嚼时,新换的红布条轻轻晃动,像盏小小的灯笼。


"满啊。"爷爷在灶屋门口喊,"刘三爷明早就走。"


小满的手顿了顿。草料里的紫苏散发出苦涩的香气,让他想起刘三爷指弯腰放下草药时,腰间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总是先一步触到地面。


羊羔突然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小满的手腕——那里还留着淡淡的抓痕。它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枚温润的黑玉,映出小满模糊的倒影。


   "你跟着三爷爷......"小满的声音哽住了。他想起去年秋天羊羔刚来时,只有小板凳那么高;想起它第一次跟着芦花鸡在院里转悠,蹄子踩出歪歪扭扭的梅花印;想起下雪那夜,它用还没长硬的角拼命撞向野狗......


    灶屋里传来咳嗽声。爷爷正在打包行李——是给刘三爷的。一件半新的棉袄,两双纳了千层底的布鞋,还有晒干的黄精和山楂片。老人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放进藤条箱,动作慢得像在数麦粒。


    "把这个带上。"爷爷突然从箱底掏出个红布包。掀开布,是半块已经发硬的麦芽糖,"路上甜嘴。"


小满想起娘离家那天,也往他手里塞了这样半块糖。糖纸上的大白兔早就褪了色,可那股甜味似乎还留在舌尖,混着眼泪的咸涩。


天蒙蒙亮时,小满把编好的新项圈套在羊羔脖子上。这次用的是韧性最好的桑树皮还掺了红布条和金黄的麦秸,在晨光中像条小小的彩虹。刘三爷的养老院在三百里外的济南,听说那里冬天有暖气,窗台上养着四季常开的花。


"走吧。"爷爷把牵绳交给刘三爷。老人的枣木棍和拐杖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嗒"声。


羊羔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咩"地叫了一声。小满看见它脖子上的彩虹项圈颤了颤,露出的半截红布条上,还沾着昨天喂食时蹭上的紫苏末。


远处的鞭炮声突然密集起来。魏家酒楼门口正在舞龙,金红的龙身翻卷着,把雪地映得通红。小满站在院门口,看着两个老人和一只羊羔的影子渐渐缩成小黑点,最后消失在挂着红灯笼的村口拐角。


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凉得像那年夏天望远镜的金属管。小满摸出兜里剩下的半块麦芽糖,糖纸上的大白兔正在对他笑,眼睛红得像过年时魏家门前的灯笼。


清明那天的雨细得像绣花针,把新坟前的纸灰扎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小满跪在泥地里,把最后一沓纸钱压在被雨水打湿的"石"字上。爷爷的咳嗽终于停了,停在这个柳絮纷飞的春天。


雨丝缠着纸灰落在棺材盖上,凝成浑浊的泪斑。小满和爹妈一起给爷爷守灵时,听见手机在孝服里震动——是三爷爷护工帮他发来的视频请求。


小满把爷爷过世的消息告诉三爷爷时,三爷爷在养老院阳台抱着羊羔,它脖子上的红布条换成了宠物项圈。老人颤巍巍举着块槐花饼,并没有说关于爷爷的任何一句话,只是说:"羊羔不爱吃城里的饲料,瘦了......"可小满分明看到三爷爷也落泪了...


守灵第三夜,小满在爷爷枕头下发现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刘三爷和爷爷在中朝边境,穿着军装...那天晚上,魏书记带着几个穿黑西装的人走过来,皮鞋踩在泥水里咯吱作响。"老石叔的抚恤金。"他递过来个信封,又飞快地收回去,"不过你家欠的提留款......"


小满没接话。他盯着魏书记腕上的金表,秒针正一格一格蚕食着时间。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是来平坟的——新规划的工业园要扩建,祖坟都得迁到三十里外的公墓。


小满在灶屋收拾爷爷的遗物。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半盒没吃完的枇杷膏,还有那把磨得发亮的花椒木拐棍。墙角堆着几个空酒瓶,是爹去年回来时喝的,瓶底的残渣已经凝成了褐色的泪滴。


院门突然被撞开。小满冲出去,看见羊羔站在雨里,脖子上的彩虹项圈已经褪了色。


"三爷爷?"小满的声音被雨打散。


后半夜的雨敲得纸马噼啪作响。小满正往火盆里添纸钱,忽听得老槐树枝桠断裂声——三爷爷扶着闺女的手跨进院门,大衣下摆还沾着城里的梧桐絮。


"大川啊!"三爷爷的哭嚎惊飞檐下宿鸟。他推开闺女搀扶,踉跄扑到棺前,枯手扯开爷爷寿衣左袖。月光下,两道蜈蚣似的疤赫然相对:一道趴在爷爷松弛的皮肉上,另一道攀着三爷爷青筋暴起的胳膊。


"五三年冬,敌机炸运输队..."三爷爷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烟盒,抖出张焦黄照片:雪地里两个血人相搀而行,背后是炸毁的解放卡车。"你爷爷把我搡进弹坑,弹片削掉他半块胳膊肉!"


魏书记的金杯车在泥洼里打滑。他刚探头要骂,却见三爷爷掀开军大衣,露出内衬上密麻麻的军功章。秘书手里的冷链仓库图纸被雨打湿,"217号库"的编号正映着烟盒里褪色的部队番号牌。


"这疤是咱哥俩的连心锁..."三爷爷把两人的伤疤贴在一处,褶皱的皮肉竟严丝合缝,"说好了,到了阎王殿也拿这疤当通行证!"



羊羔忽然叼来个布包,抖开是半坛槐花蜜——去岁清明爷爷和三爷爷共酿的。蜜汁混着雨水流进棺材缝,凝在爷爷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皮上,像颗琥珀色的泪。


五更天未明,启灵的唢呐便撕开了晨雾。小满爹捧着爷爷遗像走在队首,露水把孝衣染成深浅不一的灰。抬棺的八仙刚迈出门槛,老槐树梢忽地坠下串槐荚,正砸在棺头"寿"字上——是爷爷去年绑的红布条朽断了。


三爷爷拄着枣木棍从村道那头奔来,旧军装第三颗扣子系错了位。他闺女在后头追着喊:"大!您心脏搭桥才半月..."话没说完,老人已把棍子横在棺前:"大川的灵,得添根老杠!"


羊羔不知从哪片麦田钻出,犄角上缠着新编的紫苏环。它径直走到棺尾,低头嗅了嗅捆棺的麻绳——正是三爷爷从朝鲜战场背回来的那捆,绳结还留着七十年前的硝烟味。


"起灵——"百事客刚开腔,三爷爷突然夺过引魂幡:"当年汽车兵送弹药,都是我给大川引路!"幡头的白绫扫过魏书记新擦的轿车,在引擎盖上拖出条泥痕。


送葬队行至岔路口,露水把纸钱粘在柏油路上。三爷爷忽然驻足,枣木棍戳着"仓储用地"的界碑:"五三年运粮队在这遇伏,是大川把方向盘往右打死..."他枯手比划着,仿佛又见燃烧的卡车栽进山沟。


按老规矩,亡人贴身物件得在岔路口烧尽。三爷爷抖开青布包袱,爷爷磨光的旱烟袋、补丁摞补丁的汗褂子一件件往火里送。火苗刚蹿起来,羊羔突然从老槐树后蹿出,前蹄刨开未燃的靛布枕套。


"这畜生通人性!"抬棺的六叔话音未落,羊羔已叼出枕芯里的荞麦皮囊。三爷爷眼疾手快抢过来,指头在补丁处一捻——"刺啦"裂开道口子,半卷绷带滑出来,血渍早褐成了老茶色。


"五三年冬月..."三爷爷喉头滚了滚,把绷带贴脸摩挲,"往前线运炒面的路上遇了伏,大川替我挡的弹片。"晨风忽起,绷带角上的"217"番号时隐时现,恰似当年雪地里半埋的车牌。


羊羔挨蹭着小满的孝裤,犄角上紫苏环散了大半。送葬的女眷突然抹泪——那紫苏是去岁清明,两个老汉并头栽在院墙根的。


日头爬上东山时,新坟已拢圆。三爷爷从怀里掏出半块槐面饼,掰碎了撒在碑前:"大川好这口,就着蒜瓣能吃三大张。"羊羔忽然屈膝跪倒,角梢的红布条扫过未燃尽的纸灰,在黄土上勾出个歪扭的"川"字。


羊羔突然对着新坟长跪,紫苏环散在碑前。三爷爷的枣木棍"咔"地折断,露出中空管腔里藏着的铜哨——正是当年运输队的联络暗号。哨声穿透热浪,惊飞麦田里偷食的斑鸠,恍如七十年前撕裂雪夜的防空警报......


爷爷出殡后不久,村口挂上了"乡村振兴示范村"的金字招牌。小满站在新修的村广场上,看着电子屏滚动播放招工信息:"包装车间招工20名,月薪2800,包吃住"。


    爹穿着印有"魏发农产"的工装,正跟几个返乡的村民抽烟。"比在青岛少挣一千,"他吐着烟圈,"但省了房租。"娘在扶贫车间踩着缝纫机,给超市加工环保布袋,手指上还留着当年餐馆洗碗的冻疮。


羊羔已经成了村里的"名人"——它总在清晨准时出现在魏家超市门口,把顾客扔掉的塑料袋顶到垃圾分类站。小满发现它的犄角又长了一圈,在阳光下泛着釉色。


"小满!"润生骑着电动车过来,"厂里缺个统计员,初中毕业就行。"他手腕上的表闪着蓝光,和魏书记当年那块金表一样晃眼。


傍晚,小满蹲在仅存的一小片麦田边。村里大部分地都流转给了魏家的加工厂和村办企业,这片是留着当"农耕文化展示区"的。羊羔突然用角翻开泥土,露出半截生锈的望远镜。


河对岸的新厂房正在试机,排水管伸进河里,泛起一圈可疑的白沫。小满想起周老师信里说的:"市里职校包就业,机电维修专业缺人。"


夜风送来魏家酒楼的笑闹声。小满摸着望远镜上的刻痕——那是他小时候量身高划的线。最上面一道旁边,歪歪扭扭刻着"爹娘回家",墨迹早已被雨水冲淡。


羊羔轻轻"咩"了一声。它的眼睛映着村里的路灯,也映着远处尚未被灯光污染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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