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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打任何招呼,深秋的一场夜雨便趁着漆黑从云里落下来。地面很快地湿了,起初,还能看见硬挺的土路发出点儿晶亮的光,可是没多久,那一点儿光也不见了,路被淹没,大地便成了雨做的河。而天上,响雷还在不知疲倦地晃,地上的人就再不能忍住:“这当真是深秋?不是盛夏?”深秋,深秋准没错。可这雨是怎么回事儿?这雷又是怎么回事儿?人总归逃不过“渺小”,任季节如何错,任天公如何怒,一个字,忍;再一个字,受!就好比枝头蜷缩着的小叶叶,阳光给点儿暖意,接着;乌云给个冷脸,受着;风来了雨来了,统统把脑袋缩进去,忍着。小叶叶?坏了,有哪片小叶叶能受得住这么大阵仗的雨?何况,即便没有这场雨,它们也已然被藏在时间里的杀手从生送到了死,就差临终一脚。
次日清晨,打了胜仗的秋雨一路欢呼而去,世界却并不能恢复至雨前的平静与热闹。果然,小叶叶们死了,在潮地上粘着,在水汪里飘着,有瞪着眼的,有张着嘴的,还有的断了胳膊少了腿。至于流的泪,吐的血,遭的苦,受的冤,分不清了,全都被泥水搅和成一团,乱了,乱了。也罢,死都死了,谁还愿为一个尸体平冤枉、正名声?平了冤枉就还能活过来?正了名声又能阖家团圆?梦!
齐家老人齐力平踩着满地黄叶的尸体从自家院里出来,照旧,他要去街口的包公石像看看。石像不高,也不大,在两层石阶上立着。齐力平只需稍稍抬头,就能看到包拯大人眉间的那弯月牙。
秋雨后的这场寒还是没能躲过去。尽管齐力平已经把自个儿给裹进了棉花袄,刚一出门,却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凉风不讲情面,径直往胸口里灌,顺着血脉滑下去,一直凉到了脚趾头。齐力平觉得左右胳膊腿儿一下成了深冬的冰溜子,稍不留神就能出溜折断。他看不到自个儿的头顶,只觉得有人拿着个巨大的喷壶往他脑袋尖儿喷冷气,觉得那冷气刚一碰着头发就结成了一个个透亮的冰珠子。耳朵呢?觉不出了,冻得没知觉。是错觉还是真乱了套?昨晚上的盛夏,今儿早上的寒冬,老天爷这是怎么了?齐力平不由地昂起一点儿头,望了望苍白的天,老天爷没理他。事实上,他也不指望老天爷理他,街口立着的包大人才是他心中的青天,那老天爷是什么?管他呢,反正不如包大人厉害。他这么想。
能冻僵了生命的寒冷没能阻住齐力平看包大人的脚步,他走到包公像底下,忘了寒,也忘了冷。一撮花白的小胡子下露出点儿笑,把手从袖口掏出来,摸上下巴颏儿的几缕胡须,得意、虔诚、谦卑地再一次欣赏起包大人来。扎实的腿脚、稳健的身条,肩膀,多么宽阔,面容,多么和蔼、大气,看他的眉、他的眼、再看他眼里的光,神圣、仁爱、正义……齐力平把仅知道的几个词全都拿来,也只有在形容包大人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文化太浅。等等,月牙呢?包大人眉间的月牙呢?齐力平不笑了,小胡子尖儿往上一顶,一撇一捺往里紧收,是惊吓?是焦急?是难以置信?不管怎样,他都与那被闷在塑料袋里的苍蝇无异,舞着胳膊弄着腿儿,“嗡嗡”着一通乱撞。弓住身子眯起了眼,看,再看,还是看不见月牙。他伏上去,紧贴着石像,从下往上打探,看见了,原本刻着月牙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坑。齐力平跌坐在地,沾了满手的泥。“完了,包大人,昨儿晚上那疯雨把您的月牙给打掉了,打掉了……柱儿,小柱儿!”
齐力平很快地爬起来,接着喊:“柱儿,柱儿,快叫你爹来。”
柱儿扒拉着小腿跑来了,棉袄带儿还没系好,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爷爷?”
“叫你爹来,找石匠,找石匠去,要最好的。”活了六十年,齐力平没这么慌乱过,因为一个顶小的月牙,他成了没主见的孩子。
“我爹扛大包去了,天不亮就走了,爷,找石匠什么事儿?”奶声奶气的柱儿没把自己当孩子,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包大人,包大人的月牙儿被雨打掉啦,你瞧,没啦!”齐力平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一句话竟断了三次气。他拉过小柱儿的手,引着他往上看。
“石头,爷爷,这就是块儿石头,爹挣钱去,不能耽误。”
石头?齐力平的脸上现出三个顶圆的圈儿来,两只眼睛一张嘴,瞪着的瞪着,张着的张着,眼里一丝一缕的光与嘴巴里一分一毫的热,无不拍起了桌子,无不怒吼向苍天:“石头?放肆,放肆!”可事实上,他一个字一点儿声响都没说出来,不,有声响,粗笨的喘息声,胸膛急促的起伏声。较前日的热闹,较前日的前日的吵嚷,雨后的清晨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然而,在齐力平的心里,还有第三个世界,与包大人有关的世界。
二百多年前,清乾街的一户百姓挑着扁担去街上卖粮,簸箩里的黄豆欢腾,刚撂下挑子,几粒豆儿便带着啪啪脆响跳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往回捡,就听见扑通一下,一位大财主被那掉地上的豆儿给滑了个四脚朝天。扶人道歉赔不是,没用,财主不吃这套,闹到官府,竟成了卖粮的农户有意谋害财主,谋财害命!四十大板下去,农户的屁股开了花,带着仅剩的半口气指着苍天喊出俩字——冤枉!说完,头一耷拉,死了。第二天,街上有名望的老人就请来了石匠,在街口立下了这尊包公石像,为的是祈求一个清明世道,全街的百姓不再蒙冤含愤而死。
及至齐力平这一代,包大人又有了新的含义。包青天包青天,分明就是掌管人世间的青天大老爷,孰是孰非、孰良孰恶,包大人都看着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是那双眼?谁又是那分配报应的手?包大人,全都是包大人。这么一来,清乾街的人不敢不善,更不敢从恶,为了什么?为的是街口包公的那双眼,看着呢,青天看着呢,报应等着呢。
齐力平的心思已经回到了眼前,“跪下!”他掰了柱儿一把,拿脚往孩子的后膝盖窝一踹,正对着包大人,柱儿跪得结结实实。
( 1 ) 结怨
清乾街的真实样貌远没有它的名字这么雅致,杂院套着杂院,土墙挨着土墙,冬天爱它,便用一层层的厚雪把它埋住,以至于那满院的破烂零碎和瓦罐茅草,全都藏在一片银白之下,总算看得过去。可夏天偏偏又那么恼它,看着那塌了又补补了又塌的土墙一点儿没觉得难过,非得把茅屋冲垮、把墙体抹平才舒坦,这么一来,墙更丑,院儿更乱,看过去,压根就没处下眼。忍着熬着,一代代的清乾人也就这么活过来了。
这个时节的清乾街是最体面的,刚下过一场雪,除了墙上的补丁,谁都瞧不出它底下的贫穷与狼狈。
腊月二十三上午,粮子踩着厚雪从外面回来,怀里藏着个东西,等不到进屋,刚进院门就喊了起来:“娘,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一听是儿子的声音,文大娘干瘪的脸上得了水儿,蜜桃似的甜甜一笑,挂着件破棉袍,踉跄着小脚就往出跑。跑出去,没说话,只是盯着儿子笑,边笑边细细打量,笑不够,也看不够。这时,粮子猫着的腰往直里一挺,变魔术似的从棉袄里掏出一个带着油星儿的草纸包,恭恭敬敬地送到文大娘眼前,仿佛那是块难得的宝贝。
“娘,热乎的。”
文大娘一瞧,呀,年糕!小鼻子尖儿轻轻凑过去,眯着眼往里吸了口长气:“香!”
淋了一路雪,粮子的毛毡小帽已经挂了半圈滚圆的冰珠,可他没觉得冷,只要能把娘哄得开心一笑,冰珠子算什么,把他冻成冰雕也能让娘给暖化喽。可是,文大娘兴奋的小脸忽然没原由地板了,硬邦邦地问:“哪儿来的?”
“掌柜的给的,今儿不是小年?”
“真?”
粮子狐疑:“真。”
不过,粮子很快就明白了娘的心思,他笑着:“娘,咸吃萝卜……”
文大娘还在粮子的“真”里琢磨真假,一句“咸吃萝卜”倒真把她愣住了。待她明白过来,粮子也就又开了口:“就爱操这没用的心思,您儿子是那偷摸拿别人东西的人?饿死也不能偷,是不是?这是掌柜的赏的。”
放心了,放下心的文大娘随粮子进了屋,小孙子大梨直奔着往怀里扎,像只还没断奶的小花猫,拿毛茸茸的脑袋往奶奶身上蹭,闹得奶奶怪痒痒的,嘴里还不忘了问:“奶奶,纸包里是个什么?是个什么?”活了,这间破旧的土屋忽然在冰天雪地里活了,还笑着,因为什么?因为人世间这点儿难得的温情与乐趣,穷,算不了什么,因为还有家。
草纸包小心打开,年糕香味瞬间扑面而来。大黄米和的面,夹着层层红枣肉,蒸熟香透,再放在平底锅上两面煎黄,无需过嘴,就能感受到那焦黄外皮的脆和黄米面的软糯,还有红枣的香甜,绝配,绝配!大梨趴在年糕旁边,粉嫩的小舌头早就不老实了,绕着嘴唇舔了几圈,看看年糕,看看爹,再看看奶奶。文大娘的眼里全是“好东西”这三个字,拿小刀切下三分之一,递到大梨的胖手上,又切了一小口给粮子,最后切了比粮子那一小口还小的一丁点儿,放自个儿嘴唇上轻轻一咂吧:“好,好吃。”一块年糕,被祖孙三人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滋味。
剩下的那一大半,文大娘没拿出来,把纸包小心包好,藏在房梁挂着的筐里。
“娘,今儿小年,您还不吃个痛快?”见娘踩着凳子往上挂,粮子说。
“吃了吃了,我吃了,”文大娘从凳子上下来,年糕给她的快乐已经分出去一半,她似乎是叹了口气,走到炕边坐下,“等过了晌午,我把剩下的年糕给后院的大宝送去,孩子带孩子,不易。”
后院的大宝,娘在几年前受了财主的糟蹋,第二天,鸡还没叫,她就已经跳到清水河里沉了底。去年,正月十五的元宵还没吃上,爹又累得吐了血,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瞪着屋顶恨出一句“爹没本事”,也去了。团圆的日子,团圆没来,阴阳两隔倒是发生了。孩子成了孤儿,清乾街的街坊也因此多了些忙碌。前院的瘦大爷给俩窝头,顺带着当上半天的爹;隔壁的王家媳妇儿给缝补了破衣裳,也还像个娘;隔三差五小屋门口还会出现两个苹果三个橘子,谁放下的?没人知道。
粮子走到门口,看着漫天散乱又齐整的雪,他喜爱雪天,可一想到这雪只会帮他们掩盖、隐藏,而并不能真正解决这被遮掩的一切穷困与狼狈,他就皱上了眉头。掩盖何尝不是另一种嫌弃呢?他似乎暗自冷笑了,在这个大人尚且需要拿命搏命的世道,孩子又该怎么活下去?他回过头去,告诉娘:“年三十还能分二斤玉米面,到时候也匀过去些。”
“奶,还想吃。”大梨还想吃,在舔手指头了。文大娘看了眼粮子,粮子看了眼房梁上的筐。
“没啦。”母子俩异口同声。
下午,文大娘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袍,摸了摸空空的脑袋,竟是找不出顶像样的帽子,算了,走吧。进到风里,才觉出空中飘着刀子,缩着脖子从侧门穿过去,往后走一个小院,在另一个杂院里,最东面那间房就是大宝的住处。同粮子捂着年糕回来一样,文大娘也猫着腰,把年糕捂在怀里,也是没进门就嚷嚷开了:“宝儿,看大娘拿了什么?”
俩宝冲出来,一见面,文大娘就后悔了。一看这哥俩儿,四个鼻孔牵着四道鼻涕,四个腮帮皴出不下四道口子。眉头说皱就皱起来了:“回去,回去,这天儿,冷得下刀子。”
炕上的被窝还是热的,小土狗“窝头儿”把自个儿那把瘦骨头蜷成个毛球,在里面窝着。见文大娘进来,窝头儿挑开了半边眼,站起来,伸了个脖儿,还没醒,又流着哈喇子打了个极长的哈欠,这才啪嗒啪嗒地点着小蹄子腾出了地方。可狗鼻子到底是狗鼻子,走到文大娘身边,轻轻一嗅,吃的?再一嗅,确是吃的,还带着甜。小眼睛来了精神,就地一卧,不走了。
粗布口袋打开,年糕纸包刚一露头儿,大小宝乌黑的眼珠就开出了花,待年糕入了口,两排小牙上下左右地嚼,年,也就跟着来了。
文大娘的耳朵没得一点儿清闲。左边一句“大娘,您瞧,这枣皮儿可真淘气,老往我牙上跑”,右边“大娘大娘,枣皮儿也跑小宝的牙上了,淘气”;左边又一句“大娘,这黄米面真黏糊”,右边紧跟着“大娘大娘,小宝也觉得这黄米面真连糊”。等等,连糊?待明白了小宝的“连糊”,文大娘的眼睛早就乐成了两弯月,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抵住小宝的额头:“连糊,真连糊,是不是连糊?”
小土屋有了难得的快乐,窝头儿却生上了气。看着俩宝一口一口地把年糕嚼进肚,连闻都没给他闻一下,窝头儿的期待彻底落了空。咬上大宝的衣裳,大宝一甩手:“下去。”又蹭小宝的脑袋,“痒,痒。”最后,露着獠牙朝文大娘几声汪汪狂吠,终是闹不出个结果了。
“呦,这小家伙恼了。”
巧手都有巧手的本事。在文大娘这双巧手下,大剪刀刷刷一挥,旁人还没看出其中的道道,许多个喜人的窗花就出现了。把那带着窟窿的红纸小心打开,一个个大红的福、跃动的鱼、节节高的竹、寓如意的柿……争先恐后,往眼睛里挤。待一一抹匀了浆糊,平平整整地贴好,这小屋便一下有了生命。虽然顶像个皱纹横生的老汉戴了新娘子的红盖头,但还是能够让看见的人为之一乐,兴许人家来年真的重返年轻了呢,兴许来年真的讨个漂亮的小媳妇呢,谁知道呢。
雪天,昼短,第一股夜色已经带着新的寒凉赶来了。文大娘瞅了眼傍黑的天,把自己的粗布小口袋揣进怀,就往出走:“年三十到大娘屋里,包大饺子。”
大饺子!小宝拍着巴掌叫好,爬上炕,拽大宝:“哥,大饺子。”大宝不说话。文大娘看了看大宝,见他脸上带着一层铁青,刚刚张开的嘴巴也就自然而然地闭上了。大宝在想自己的爹娘,她知道,所以,她并不很喜欢春节,正因为春节,许多不能实现的阖家团圆便显得更加残忍。大宝仍然埋着头,两只手没处安放,便来回磨蹭着被褥,抓起来,再捏一把。忽然,他来了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快到来不及反应,就见他又猛地跪下去,一把抓起褥子,掀到地上,许多个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就跟着被子一起飞出去。刚刚齐整的小屋又成了一片狼藉。一片狼藉,还多了个疯子,还有小宝的哭。大宝如疯子一样嗷嗷乱转,他在找什么东西,可是,他在找什么东西?
小宝是被吓哭的,文大娘揽着他,试图用另一只手拉住大宝:“大宝?大宝?”
掰过大宝的脸,她才看见他脑门上惊起的一圈冷汗,小脸煞白,人没了骨头。
“没了,没了,我奶的嫁妆,戒指,我奶的银戒指。”
大宝说的银戒指,是大宝奶奶的嫁妆,传到第三代,银子面儿已经发了黑。临死之前,大宝的爹把它塞到大宝的手心:“拿好,救急。”说起来,这铁丝样儿的细戒指值不上几个钱,但对这俩孩子来说,救急就是救命,何况,这仅仅是枚戒指吗?早就成了对家、对爹娘的念想。
文大娘万没想到小屋里藏着这么枚银戒指,更没想到这戒指偏偏在自己来送年糕的时候出了乱子。她的脑门也生出一圈冷汗:“找,找,好好找,丢不了,指定丢不了。”这话到底是说给大宝还是说给自己,她也不知道,但不管说给谁听,事实就是谁都听不进去。
由此,炕上便出现了两只蜗牛,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却同样背着受了伤的壳,同样伸着失了魂的脑袋。触角探出来,前、后、左、右,右、左、后、前……及至软体磨出了血,及至大宝她娘活着时候掉的绣花针都找回来了,那戒指连个影儿都没有,长了腿儿了?
“长了腿儿了?”文大娘盯着眼前的这铺空炕,“大宝,当真没记错?是搁这褥子底下了?”
“真。”真,真就是藏这褥子底下了,半天一捏,半天一看,上午还在,上午还在。酸很猛烈,贯穿了鼻子,全身的水听着口令往眼睛里涌。大宝还是哭了,跟小宝一样,嚎啕。
腊月二十三的哭,让整个儿清乾街都乱了套。雪已经冻住,踩下去,有清晰的脆响。四面的脚步朝一个方向涌来,很快,大宝的这间屋子就脑袋挨着脑袋,透不过气了。
这些人中,自然有齐力平。雪滑,人老,脚底下万不敢加快。从人缝里挤进去,嗓子有些哑:“好好的,怎么哭上了?告诉爷爷,发生什么事儿了。”
在清乾街,按年龄,齐力平算得上长辈;论处世,齐力平也赢得下威望。所以,齐力平一出现,大宝散了的骨头就重整了一半。一句话就把事情说明白了——我奶奶的嫁妆,银戒指丢了。
齐力平的分量又一次显出来。听完大宝的话,满屋子的脑袋竟没一人开口,全都不约而同,看向齐力平。齐力平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从没想过清乾街还能闹贼。换句难听的,就这么条破巷子,求着贼惦记贼都不愿搭理,白费。那这戒指哪儿去了?
沉默闹得人心发痒。
“下午出过门没有?若是一直跟这屋里守着,那戒指还真长了翅膀?”齐力平终于肯说话了。
大宝抽着鼻子,想了想,肿着眼泡看了看文大娘,说到:“带小宝去文大娘屋里拿了趟浆糊,文大娘一人在这儿。”
话直接指向了文大娘,屋子里的眼睛也全都朝她而来。文大娘有些吃愣,大伙儿这是在怀疑她?疑惑着,齐力平的话就问到了脸上。
“他文大娘,您一人在屋里,见没见过那戒指?”
话是从齐力平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但她看出来,这屋里分明有了两个阵营,一边是她,另一边是除她以外的所有人。
这样的阵营让她极不自在,难免有些委屈,自己什么样的品性大家难道不知道?又何必质问一个本分人的体面?文大娘没想到,自己竟也能体验到忍辱的伟大,她的脸有些烫,用“您不该这么问”的态度答他:“我若是见过,就不必劳烦大家伙儿这么一顿找。”
“这不是……”
齐力平听出了她的意思,没继续说下去,但文大娘知道,他分明是想说,这不是就你一人在这屋里待着,戒指不见了,你能撇清关系?
文大娘还真就要让自己跟这事儿撇清关系,她看着齐力平:“您的意思我明白,不怪您有这样的想法,大宝的戒指我的确没见过,但我知道,有些事儿不是靠嘴巴里这几句话就能让大家伙儿相信的。这么着,趁大伙儿都在,我就自己给自己搜个身,图个敞亮。”
话说到这儿,齐力平后悔了,把人弄得这么难堪,绝不是他想看到的,可是,戒指总是要找的,他能怎么办?他想阻止文大娘,可为时已晚,她已经开始一个袖口一个袖口地往外掏。袖口里什么都没有,文大娘从胸口摸出自己的粗布小口袋,还没开始往下抖落,就听啪嗒一声金属脆响,就着门外进来的一点儿微光,许多只眼睛定睛一看,戒指!
太多个“不可能”挤在她的嗓子眼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不会说话了,连动也不能动一下。在找到戒指之前,大家都想着,会不会是文大娘拿去了呢?可眼下,戒指找到了,倒都惊掉了下巴,“怎么会是文大娘呢?她不是这样的人呀!怎么,她还真是这样的人?”人心呀,就是这么没道理。
率先反应过来的当属齐力平,慌慌张张地,张开胳膊,轰着满屋子没了下巴的人往外走:“看个什么劲呀,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对,误会,可不就是误会。”被轰的人也明白过来,脚下不由地快了,赶紧从这难堪里撤出来。
误会是对真相的扭曲,文大娘知道,街坊们口中的误会并不是对真相的怀疑,而是在肯定真相之后给她留下的脸面。他们确认她做了贼,“误会”是对她这个贼的拯救。可事实上呢?这的确是个误会,文大娘连见都没见过的戒指,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口袋里呢?她说不清了。
齐力平让大宝收好戒指,又说:“到爷爷家,找柱儿玩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大人,齐力平没说戒指的事,小心着问:“家里是不是遇上了难处?”
是不是遇上了难处?所以才偷的?文大娘一下把这话给翻译到点儿上,“齐大哥,我没偷,您难道真信我是偷东西的人?”
齐力平没说信与不信,不信是否认自己的眼睛,信,那不是明着打人家的脸吗?“有难处,一定跟我说,谁还没个困难的时候?”
谁还没个困难的时候?可也不能偷孩子的东西呀。文大娘又把他的话给翻译明白了,在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实跟前,老天绝了她的路。
“我、我说不明白了呀。”她跑了出去,滚烫的脸遇上结着冰的空气,泪竟都不肯流下来。
齐力平站在屋里,此刻,那位顶着红盖头的老大爷仿佛成了马戏团里抹着花脸的小丑,朝他得意一笑。齐力平打了几个冷战,跺跺脚,也走了。
粮子又回柜上了,年底,货栈正忙,被掌柜的留柜上住下。大梨自己趴在炕上摔骨头子儿,见奶奶回来,忙问:“大宝哭啦?”
文大娘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进了屋,见到大梨,她竟迷迷糊糊地问:“大梨,奶奶刚刚睡着没有?”
大梨跳下炕:“您去大宝家睡觉啦?”
大宝,大宝家!文大娘醒了,这既不是一场梦,那这一切就都是真的,她真的成了贼。在说句重话都是罪过的清乾街,她竟成了贼。
把大梨早早哄睡,文大娘推开屋门,在门口雪地里坐下。她始终不能明白戒指是怎么跑进自己口袋里去的,那么,她就仍然没有办法揭下自己的冤屈。静下心来,她不怪齐力平与大伙儿对自己的怀疑,他们用善良去保护俩孩子的利益,也用善良去尽力顾全她这个“小偷”的脸面。至于她不能为自己自证清白,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是老天对她的捉弄,怪不得别人。可是,这就可以了吗?大伙儿假装这是误会,就由着“误会”与头顶的“贼”这么过去了?不能,绝对不能。文大娘没什么文化,但她知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道理,钱可以不挣,饭可以不吃,但一个人的名声不能不要。一想到今后再不能挺直腰杆见人,她就憋闷得喘不过气。
然而,她也想到了“清者自清”的道理。清白给了她短暂的底气,“我该吃吃该喝喝,没偷就是没偷,有什么不能过去的?问心无愧。”她故意发出两声笑来,想笑给自己听听,“没什么大不了,我这不是照样笑着闹着往下过?”她确是听到自己的笑了,惨淡而骇人的笑。与此同时,她又想起下午那些人的眼神与眼神里无言的质问,一想到今后都将存活在这种鄙夷与蔑视中,刚刚生出的一点儿底气也就全都落了空。何况,她被看成了贼,她的粮子呢?大梨呢?也全都会被看成贼的孩子,会遭人耻笑与厌弃。她更难过了。
一直以来,文大娘总觉得清白重要,但现在,她似乎明白,比清白更重要的是懂得如何自证清白。
文大娘在雪地里坐了很久,直到最后,全身冷得发麻,滚烫的思想竟还在烧着她。她忽然想到了街口的包拯大人,眼睛一亮,找到了,她找到办法了。从雪里站起来,好大一会儿,胳膊腿儿才认出了主人。屋里,大梨的小呼噜一串接着一串,肉嘟嘟的小嘴巴还吹着泡泡。文大娘被大梨的可爱惹化了。凑过去,照着小脸轻轻一口,不忍,极不忍地扭过头去,拿上东西走了。
包大人眉间的月牙补不上了,为此,齐力平伤了许久的心。这会儿,积雪已经把月牙留下的坑填满,文大娘上来就给包大人磕了个响头:“大人,我不求您六月飞雪,也不敢盼您正月响雷,只求您能让大家伙儿知道,那戒指不是我偷的,我不是贼!今天,我就以死明志。”三个响头下来,文大娘的脑门蹭破了皮,一点血红在铺天盖地的雪白里暗自翻涌。老鼠药从她的袖口滑进雪里,捡起来,没一点儿含糊,全部吞下去。
最先发现她的正是齐力平。老人吓得连着退了许多步,缓过劲儿来,才敢拿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探完,一屁股墩在雪里。清乾街闹贼,是他头一遭遇见;包公石像底下死人,也是头一遭遇见。齐力平很自然地把两件事连在一起,他也朝包大人磕了个响头。
文大娘的死并没能让齐力平明白她是被冤枉的,由此说来,她的死也就更加冤枉。现在,他仍然认为是文大娘偷了戒指,事实在那儿摆着呢,不怪他。
“包大人,我是不是逼死了人呀?可话说回来,再穷,她也不该偷那俩孩子的,况且,我是给她留足了面子的,怎么、怎么还是落了这样的结局?”
人死了,齐力平不能不感到难过,他想不出自己的错处,却也找不到把这份难过排遣出去的办法。文大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没有这件事,齐力平指定会竖着大拇指点个头:“好人。”他也不敢相信文大娘做了贼,可那戒指的的确确是从她的口袋里翻出来的,还能有错?贫穷能让许多的人不再是个人,所以,许是一个好人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走了歪路,觉得没脸面活下去,才寻了短见。这便是齐力平对文大娘的死的解释。
街坊把粮子从柜上叫回来,粮子恍惚觉得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冰冷的、梦里的世界。他抱着僵硬的娘,泪是从眼里倒出来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昨天还有说有笑的娘转眼就没了,他竟什么都不知道。齐力平不敢瞒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粮子的双眼红到不能再红,他盯着齐力平:“您相信我娘是贼?您相信我娘是贼?”
语气不重,齐力平却吓得不敢回答,他不信,可事实呢?
“东西确是从她口袋里找出来的呀。”
“您看见她把戒指藏自己口袋了?您看见了?”身不由己地,粮子逼近了齐力平,“我把东西藏您口袋,说是您偷的,您解释,您解释呀。”
齐力平心里一惊,粮子说的这种情况,他并没有想到,但他很快就把这种可能给否定了:“不可能,屋里只有俩孩子在。”
与齐家的“仇”已经在粮子的心里扎根,再和他说下去,粮子不敢保证不会掐死他。虽然他知道齐力平不是个歹人,可就是这么一个不是歹人的人把娘推到了死亡的深渊。他不能不恨。
屋里的人全被粮子赶出去。文大娘的丧事,街坊全都来了,也全都走了,被粮子赶走的。迎来送往、出殡下葬,全由粮子的掌柜带着柜上几个伙计帮忙操办。齐力平父子也来了,许多次,次次都是挨着骂从里头退出来。大梨还小,尚不明白什么是死,但他知道,奶奶和死去的娘一样,再不会回来了。他问粮子:“奶奶怎么也不要我了?”
“奶奶是被逼的。”
“谁?”
粮子没答他。如果世间真的有魔鬼,那他一定附着于仇恨。粮子不想大梨因仇恨而成了鬼,可仇恨并不会因为大梨还是个孩子而放过他,大梨觉出了门道。
文大娘的丧事正赶在春节,出了这样的事,春节的喜庆与一切细碎繁琐的仪式,便全都交还给老祖宗吧。每个人的心里都坠着块石头。文大娘的死到底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他们和齐力平一样,找不出自己的错来。可悲的是,没有人认为文大娘这是在用死亡来洗刷头顶的冤屈。以死明志的遗愿,落空了。
春天回来的时候,文大娘的丧事也随着冬天渐入尾声。粮子终于肯出门做工了。这天,齐力平的儿子,也就是柱儿他爹,老远就看见粮子从院里出来,便赶忙返回家去,拿了些钱。一直到了清水河边,才追上粮子。
“大娘的事,我们心里难过,”说着,把钱塞到粮子手里,“拿着。”
感情上亏欠的时候,钱往往被派上用场,可是,在文大娘这件事上,柱儿他爹万不该用钱来向粮子致以安慰。他的娘因为“偷钱”含冤而死,现在,又来送钱给他,岂不是当真以为他的娘是因为缺钱才当了贼?他们至今仍然相信娘是个小偷!
粮子的脸红到发黑,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把全身的愤与怒传到推着钱的手上,继而推得柱儿他爹连连趔趄,朝着河的方向,一直往后退。
离河边越来越近,清水河似乎正等着粮子把柱儿他爹推下去。它温柔地漾开水波,张开双臂,向人间传递着难得的温柔。可是,粮子没能让它如愿。在离河边还有两步路的时候,他收了手,转身离开。柱儿他爹喘回了气,可眼看着粮子要走,他不想罢休,欲拉住他,把钱硬塞过去。不凑巧,脚下滑了,更不凑巧,他竟后仰着脖儿落了水。清水河还是如愿了。进了油锅的活蚂蚱也不过是这种狼狈,挣扎是没用的。柱儿他爹被河水往下吸,正在死,粮子走不动了。齐力平的“不信任”逼死了他的娘,现在,齐家的儿子就要被水给逼死,一命抵一命,也算给娘报了仇。可是,这是条人命呀,真能说丢就丢?
粮子跳下去了,这便是他对生命的回答。只不过,他并没能把柱儿他爹救上来,连带着他自己,也于清水河下,同“仇家”的儿子,一起长眠。
齐力平是在一刹那间老去的。黑发全都走了,腰也没了脊梁,腿更失了骨头。包公像前,齐力平倒上两盅烈酒,一杯敬包公,一杯给自己。
文大娘的死没能让他对生活产生怀疑,一直以来,他相信自己的一切,相信一生向善便不会生出过错。善让他学着做一个良人,善给他指的路永不会出岔子。可是,现在是怎么了?一枚戒指送走了三条人命,他不能不对发生的一切心怀疑虑。
帮大宝找戒指,是为了保护孩子的利益,没有错;从文大娘的口袋里发现戒指,他并未加以斥责,反以“误会”来结束,是为了保护文大娘活人的脸面,也没有错。齐力平审视自己的言行,在正义与良善的标杆下,他是有底气的,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还要拿儿子的命来惩罚他呢?哪里错了呢?难道,戒指不是文大娘偷的,她受了冤枉?可是,那戒指明明是从她口袋里找到的呀。像粮子说的,有人放进去的?不可能,大小宝绝不会拿那戒指闹着玩儿。齐力平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助,仿佛一切都错了,又仿佛一切都找不出错。没人告诉他到底是怎么了。
大梨成了孤儿。虽然只有六岁,但与齐家的“人命疙瘩”他早有所察觉,这样的疙瘩没办法解开,他不能解开。而齐力平这边,他简直不知了该怎么办。一方面,儿子的死让他再不愿看见粮子家的任何人,尽管只剩下大梨这么个孩子;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去照看这个仅剩的孩子,粮子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才丟的性命呀,何况,即便粮子不是为了救他的儿子,他齐力平也绝不会忍心看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无依无靠。齐力平决心把大梨带回家,跟自己孙子一样养大,他没想到的是,竟被大梨指着他这张老脸骂了回来。的确,齐家死了一个儿子,大梨却同时没了爹和奶奶,糊里糊涂的,齐家还欠着大梨一条命呢。挨大梨骂的不只齐力平一个,全部的街坊,无一例外。当然,街坊送去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也都是一个待遇——扔回去。
大梨遇见“刀疤”的时候,正在街角的石狮子后面啃人家丢下的半根玉米。刀疤是后山的土匪,以前不叫刀疤,自从火拼时候脸上落下那么一道由脑门到嘴角的镰刀状的疤,“刀疤”就成了名号。
刀疤看见大梨,没说话,直接提溜着耳朵把他拎起来,上下左右地打量一番,打量完,又一把扔回地上。大梨没怕他,拍着屁股爬起来,径直问他:“你有吃的?”
刀疤的疤明显硬了一下,要知道,刀疤的绝活可是杀人,这样的绝活又偏偏长在了脸上,许多个大人见了他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可这么个巴掌大的孩子,竟不怕他。
“有名儿?”刀疤拿鼻孔看他。
“大梨。”
“你爹呢?”
“死了。”
“娘?”
“也死了。”
“没人要?”
“你有吃的?”
大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看,自己就已经被刀疤夹在了胳膊底下,就见刀疤食指朝天,俩字:“牵马!”
大小宝这对孤儿继续在街坊的接济下慢慢长大。一日,俩孩子正趴炕上一人一碗吃咸粥,忽而看见窝头儿钻到褥子底下,咬着个东西就往下跳,跳到门后,扒开干草捆,把嘴里的东西放进去。大小宝好奇,跟过去,踢开掩着的干草,戒指!正是那枚从文大娘口袋里找出来的戒指!
腊月二十三,戒指为什么突然不见,又为什么从文大娘的口袋里掉出来,真相终于肯来了。可是,它为什么偏偏来得这样迟?为什么不在当时就把答案公之于众?三条人命,两个家庭,全都因为一条狗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真相让他忐忑,反倒是这段时间的“误会”让他来得轻松。三条人命,他不敢背负,一条都不敢。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捂住小宝的嘴:“这事儿谁都不许告诉,谁都不许。”
真相果真就烂在了他俩的肚子里,齐家与粮子家的疙瘩永远都没能解开。
大宝去文大娘坟头磕了几个响头,但愿晚上能少做个噩梦吧。
(2) 十五年后
1919年,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燃起了数万万同胞的热血。这一年,齐力平去世已有八载,他的孙子柱儿刚满二十二岁。
五月份的春天是极为可爱的。这样的时节,樱桃又熟了,穿着藏蓝小褂的姑娘便挎着竹筐进了城,“樱桃,又甜又大的樱桃~”人长得腼腆,吆喝自然也极其温柔。声音一出,便有拿着糖人的孩子来了,牵着大人的手直往樱桃筐跑:“樱桃,买樱桃?”水红樱桃以外,街上的其他摊贩似乎也要比以前热闹。你看那卖花的,“玫瑰、月季、美人蕉~”,笑着说;挑扁担卖茶的,“喝茶,来,凉的热的,都有来~”,笑着说;及至靠两条腿拉车的,问句价钱,“嗐,您看着给”,多干脆,还是笑着说……真好,仿佛世间的一切苦难都被太阳杀得干干净净。然而,1919年的五月,樱桃照旧熟了,我们这个可爱的民族却没能像樱桃和花儿那样幸运,太阳没来庇佑它。
山东的归属问题,恰似一块巨大的脓疮,狠狠弄疼了一个国家最基本的尊严。愤怒毫无用处,站出来、做些事,才是意义。游行队伍拉起来的时候,柱儿也窝着脖子站了出来。往队伍里一立,窝着脖儿也要比旁人高出大半个头来,肩膀一高一低,脊梁还有些弯,绝不是因为怕,而是平日扛大包扛出的毛病,直不起来了。
柱儿并不认得字,小旗子上的毛笔字,在他看来,跟巫师做法时的鬼画符没什么不同。鬼画符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能驱散了各国的小鬼子,就是好的。他闷着脑袋默背口号,“外争主权,内除国贼”,若问他,主权是什么,国贼有哪几个,摇摇头。那为什么来游行为什么要呐喊,“还我青岛!”,这也是现学的。真正的原因不过一句话——自家院儿里的地,能让那帮强盗说抢就抢?这便是一个最朴素中国人对祖国最纯粹的热爱。
柱儿走出了一身臭汗,嗓子冒着火,衣裳粘着皮肤,捂住更多的热。而脚上,本就磨薄的鞋底眼看就要破了洞,柱儿没觉得心疼,一头扎进胳肢窝,狠狠吸了口汗臭味,没等脑袋回正,又大吼一句:“还我青岛!”
今天的汗绝不是汗,今天的臭也绝不是臭,是勇敢、是反抗、是为了理想与正义而做出的顽强抵御。这才是人该有的味道,是一个人为了自己的民族而英勇斗争的味道,哪怕这种努力是如此渺小甚至不足挂齿,但只要是“做”,便会有意义。柱儿被点燃了,他不愿平静,可不管平不平静,他都要回到码头,继续做个直不起脖子的脚夫。
回到码头的时候,光膀子的脚夫们正围在一起吃饭。从远处看,似乎是个胶泥筑成的矮垛,垛顶几个黑糊糊的线团吊死鬼样儿的挂着。走近看,才发觉这“垛”是由一个个的人组成的,好像一捆捆被太阳晒干了水分的干柴,松散地堆在一处,早没了生机。有人抬起了头,一眼瞧见柱儿,眼里立马飘过点儿兴奋来。
“哟,瞧瞧,干大事的回来了,怎么,没给您赏个官儿做?”
柱儿没显出生气,和气地笑了笑,可有人不同意了。
“你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那人扭头看向柱儿,“可话说回来了,跑了整上午,连顿饭都不管?柱儿,你这干得,不划算呀。”
柱儿不说话,还是和气地咧咧嘴。终于看到个能坐得下的地方,柱儿走过去,可脊梁好像被人楔了小钉子,总觉得难受,却又说不出怎么个难受。他没往下坐,纳闷地环顾四周,一瞧,旁边确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冷冷的,完全一副没把柱儿看得起的姿态。柱儿愣怔一下,回看过去,那眼睛里分明还有点儿别的东西,不友好以外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柱儿到底没想出来,只觉得像极了一堆永无希望的死灰。可是,那一双死灰样儿的眼睛为什么偏偏盯着他呢?
眼睛的主人不再看他,倚着身后的货半躺下,手也没闲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根有筋骨的干草,挨着牙缝剔了个遍。剔完最后一下,噗一下朝半空吐了点儿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吐。他说话了,说话的同时拿舌尖给两排牙齿挨个儿按个摩。
“无妨,无妨,丢了山东算什么?没了青岛又算什么?不算什么,能算得上什么呢?”他笑了笑,笑得满不在乎,“是能解决个欺男霸女,还是能禁止明娼暗盗?什么都不能!山东回不回来的,跟咱没关系。”
几句话下来,闹哄哄的脚夫忽而都没了动静,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有人甚至连听都没听明白,的确,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心思和能力去了解山东问题的,肚里没食,哪儿能有力气关心这些“没用”的。说话的人没得到半点儿回响,无聊,站起来想走。没想到,刚刚还一脸和气的柱儿这会儿拉下脸来,长腿当空一横,截了他的去路。柱儿也站起来,比那人高出整一个头,横眉立目的,少有地冒了火。
他挡住那人的肩膀:“伙计,甭走,听你这意思,若是你娘没给你过上好日子,你就能帮着土匪把你娘扛到贼窝里啦?是这意思不是?”
“呦,是这意思不是?”一个个掉进死灰的干柴捆们忽而都活了过来,满脸褶子被露水滋润开来,露水不是别的,恰是柱儿与那人之间呛鼻的火药味儿,旁人的战争便是自个儿的乐子,比听大戏还有意思。嫌热闹不大,脚夫们便把笑连成了波浪,一层叠着一层涌入那人的耳朵,“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准没错……”
那张脸完全没了人的模样,简直一块煮熟的猪肝,还冒着烟。不潇洒了,也不满不在乎了,踮着脚也看不到柱儿的头顶,那人气急败坏,指着柱儿:“你怎么骂人?”
“骂你?我还打你!看我不打醒你这个狗腿子,强盗的狗腿子!”说着话,拳头就过去了,落在那人的脑门,挨打的人往后一踉跄,没倒,转眼间也握起了拳,照着柱儿的肚子就是一记重锤。俩人就这么打了起来。忽然,每个人的眼前都懵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山墙一样的东西倒下来,再睁眼,打架的俩人已被倒下来的货物砸在底下,待扒开,人早就断了气。
柱儿就这么死了,齐家便只剩下柱儿他娘二妞一个寡妇。
世道分不清黑白,女人的出路便极为简单,而没了倚仗的寡妇,一辈子,也就看到了底。逼良为娼是一条路,投河自尽也是一条路,而二妞选择了第三条路,靠双手刨些可怜的粮食,用一个女人的良知与气力赖活于世。
十五年前,大梨被刀疤带进了匪窝,从此,土匪便是他的着落。刀疤爱杀人,却不让大梨学杀人;刀疤爱吃肉,大梨便也有整碗的肉吃。或许落草为寇本身也包含着点儿委屈与无奈,对大梨的养育,让刀疤们觉出心底被掩藏的一股清白来。这清白让人觉出人的滋味。
十六岁那年,刀疤教会了大梨骑马,大梨便时常骑着刀疤的高头大马奔下山来。清乾街是终点,取命是口号。
冬天又来了。
清乾街还是老样子。这天的雪终于停了,太阳露出了头,在银白的房顶上掀起许多五彩的光。光底下,大梨也来了。戴着顶狗皮圆帽,财主似的背着手。脊梁微微往下弓,跟柱儿不同,柱儿的窝脖儿是扛重物压的,大梨却是故意做的样子。待膀子甩开,迈着缓慢的四方步一溜达,便妥妥一个两条腿的螃蟹,横着走。他的眼睛好像不会睁开,故意后仰着拿下眼睑看人,一侧嘴角还老提着,不是笑,是赤裸裸的挑衅。如此,“土匪”二字便直截了当地写在了脸上,这是文大娘当年那个小孙子?是,这就是文大娘的孙子、粮子的儿子,大梨。
把马拴在巷口的柳树,照旧,他先到包公像旁,在文大娘死去的地方给奶奶磕了个头,磕完头,擤了把鼻涕,一把抹在包公这块石头上,没错,就是块石头,诳人的石头,不然,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含冤而死?
“蚕豆,来,刚出锅的面蚕豆~有花生,花生~”
挑扁担卖豆儿的来了,吆喝换着腔调,不买豆,也能从吆喝里品出豆的滋味。卖豆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丢了戒指的大宝。大宝也是个大高个子,瘦,即便立着不动,也让人觉得不稳当,挑扁担卖豆时,更是竹竿挑着竹竿,处处乱颤。一句吆喝没喊完,俩人的眼睛就对上了。大宝条件反射,猛一哆嗦,扭脸回去?不敢,大梨已经看见了他;继续往前走?那不是主动“送死”?大宝正不知该怎么办,大梨一个响指打过来,大喝一声:“你!”话故意不说完,唤小狗似的朝大宝勾了勾食指。听着号令,大宝没半点儿犹豫,那么大的个子,竟哈巴狗样儿的哈着腰叭叭跑过去,脑袋小锤子似的嗒嗒点着,再看他的嘴角,早就咧到腮上去了。
大梨又勾了勾手,大宝一怔,转眼就懂了,抱来装满蚕豆的竹筐:“吃,大梨,吃豆。”
大梨吃起了豆。吃一颗吐一口,不往别的地方吐,偏偏不偏不倚地吐到大宝脸上。噗噗噗……一小会儿工夫,半筐豆没了,全都变成嚼得零零碎碎的渣子,经由大宝的脸落到地上,而大宝的脑袋,也因为许多个没掉下去的渣渣而成了刺猬。大宝完全没显出怒来,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敢怒,他的心底可是藏着秘密的,三条人命的秘密。
把大宝折腾得没了人样,大梨满意地笑了笑,轻轻挥了挥手,淡淡一个字:“滚。”
大宝又成了哈巴狗:“好,好好。”叫着好滚了。
大梨一点儿豆钱也没给他,没开张,白白毁了半筐豆,大宝悄悄心疼着。
跟刀疤在山上生活了十几年,再来到清乾街,大梨从没回过自己的家,土匪也是怕掉眼泪的。这次,他还是绕过了自己家的院子,直奔齐家。
齐力平家住的也是个大杂院,两间房连着,从中间打通个门,到了冬天,就不必端着饭菜绕到院里,直接从这打通的小门进来,吃进肚里还是滚烫的。齐家的这两间屋子,大梨再熟悉不过。六岁前,整日里和柱儿上蹿下跳,冬天摔响炮,夏天拍苍蝇,就连房顶有几根茅草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可过了十六岁,他再到这屋子里来,却是为了算笔有关人命的旧账,复仇来了。
如今,两间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二妞一个。说起来,二妞不过才四十岁,白头发可是早就有了。个子不高不矮,偏瘦,跟白头发一样,脸上的褶子也及早地来了。即便这样,模样还是好看的,长而大的眼睛,圆润的鼻子头儿,嘴型也是好的,不过被干冷的风给吹起了一层裂子。手就不必看了,丑,极丑,陈冻疮垫着新冻疮,盯得久点儿,还能亲眼看着新鲜的血从那胖胡萝卜样儿的手指里渗出来。她正坐在一张极矮的凳上洗衣裳,等这么一大盆衣裳换成点儿钱,饭钱也就赖赖地有了。浆洗养活着她。
大梨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往嘴里吊了个烟嘴,仅仅是个烟嘴,跟个小哨子似的时不时吹出点儿声响。见大梨来,二妞赶忙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贴墙角立住,一动不敢多动。大梨过去,嘴还没动,脚先招呼上了,两脚过去,洗衣盆咣当一下就屁股朝了天,像个乌龟壳,盆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就被扣在了地上。肥皂水流了一地,把雪和冰浇出一道道的坑。小板凳也被踢飞了,砸到墙根的鸡窝,下不出蛋的老母鸡咯咯咕咕地把脑袋往墙上撞。这么个破院儿,一下更糟糕了。
这还不够。大梨的大黑手捏上了二妞的脸,由捏改成抓,才不管抓着的是鼻子是脸还是耳朵,使劲往墙上摁,你不是喜欢贴墙根?好,那就狠劲贴进去。二妞的脸已经变了形,她仿佛觉出脸颊的骨头正和厚重的土墙较劲,一个往里挤,一个往外推,脸本来就冻裂了,这么一拉扯,渗着血的口子便被墙上的突起撕得更深,她疼得不敢动。话也是不敢说的,稍一动嘴,就能吃一嘴的土。
大梨摁得开心,嘴角那一丝邪性没了,只剩纯粹的得意。摁着她,旧账也就此再次翻开。
“二妞,你说,这二减一是不是等于个一?”大梨拿拧得夸张的眉头对着她。二妞只是哼唧着,不反抗也不求饶,虽然说个女人,但她永不会像大宝那样当个没骨头的哈巴狗,因为她的心中没藏着秘密,没背着人命。
“当年,齐老头儿逼死了我奶奶,你那男人又连累了我爹,这是不是个二?”他接着说,“这么一算,就算把柱儿他爹的死给算进去,你们齐家可是还欠着我一条命呢?”
二妞动弹不得,大梨也不让她动弹。
“按道理,这么些事儿跟你没关系,可你命不好呀,谁叫你嫁到了齐家呢,谁叫他老齐家死得只剩你这么个寡妇了呢,你说,欠我的这条命是不是得由你还?”说到这儿,大梨使着劲儿的手终于松了一下,可这一下还没缓过来,那只大手又跑到了她的下巴颏儿,盘核桃似的拧着。
这时,旁边小屋的门忽然嘎吱一响,瘦大爷拄着根小树枝出来了。老人早就听着了动静,可大梨这么闹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随他闹去吧,闹够了就走了。如此,老人便没出来。然而,二妞哼哼唧唧待宰的小鸡般的叫声把他给闹乱了,出门来,提着手里的树枝指着大梨:“你这是干什么呐?”
大梨扭了扭脸,眼皮一挑:“要账。”
“你……跟她要的哪门子账?论辈分,她可是你大娘。”瘦大爷说着,朝地上捣了好几下。
“辈分?”大梨来了兴致,把二妞放开,转而面向瘦大爷,“老伙计,要是论起辈分,你是不是得叫我奶奶一声大娘?”
老伙计?真是把瘦大爷惹疯了,算了,跟个土匪有什么好纠缠的。老人平了平气:“啊,是,可不得叫文大娘。”
“你可是逼死了你文大娘!”大梨一声大喝,二妞和瘦大爷同时给吓住了,说话的阵仗吓人,说出的话也能吓死人。
瘦大爷简直语无伦次,惊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文大娘她……你说的什么话!”
空气忽然安静了一下。房顶的厚雪还在极尽力量映出一些五彩的光,雪却没有丝毫融化的意思。大梨踢翻的洗衣盆好像就要与地上的雪水冻在一起,他又是飞起一脚,把盆掀开,被扣住的衣裳便丑陋地裸露于地,再看,仿佛那是一个个已经死去的肉身,曝尸在冰天雪地。大梨踩上去,一下下地,把鞋底的泥蹭干净,然后,踱着小步走到瘦大爷跟前。
“我可是记得,齐力平逼死我奶奶的时候,这么些街坊,可是一个不落,全都在场,怎么,主凶死了,这一个个的帮凶就想逃?”
大梨一句话,便让瘦大爷隐藏了多年的不安又蹿了出来。文大娘那件事,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些疑问。钉子似乎是落了地,可怎么就不觉得踏实呢?不踏实能怎样,事实不都看见了吗?老人答他:“怎么能是逼死的呢?那不是……大梨,孩子,这事儿大伙儿可都是看见的。”
不知是心里没底还是怎么,他叫了他一声“大梨”,还叫了声“孩子”。
“看见个什么?谁的哪知眼睛看见我奶奶偷了?”说这话的时候,大梨绝不是个土匪,只是个无处申冤的孩子。他毫不掩饰心底的恨,声音是那么有力,连带着他的脊梁,也不再故意弯曲,他直直地立着,却让瘦大爷和二妞同时低下了头。
可是转眼,他就又换上了土匪的无赖,指着瘦大爷家那扇透风的小门:“呦,瞧,快瞧,这门上可带着血呢,那不是我奶奶的血?”又看了看二妞背后的那面土墙:“这儿也挂着血呢,甭说话,听听,听见没有,我奶奶可是说了,她老人家的冤魂已经在路上了,该偿命的,谁都逃不过!”
大梨大笑着,走了,又顺带脚地踹倒了谁家的瓦罐,咣叽碎了。瘦大爷像听着了二脚蹬,不受控制地发了个抖。他也回去,走到自家屋门,门上仿佛真的沾满了血,赶忙拿手各处擦,“唉,唉呀。”
这时,院里又传回来一声大喊:“二妞,等着爷爷来取你命!”
白天还是很短,好像还没做什么事,一天就已经过去。傍晚的清乾街肃穆且带着点儿希望,一点点的暗黄灯光穿透黑暗从屋里透出来的时候,人生仿佛永没有终点。人总是跟着一些希望走的,没有希望的人,哪里是归处呢?大梨是个没有归处的人,十五年前就没了。
这天,夜色轻轻拂下,大梨又来了。这次,他的马没有在巷口停下,他也没往那个丢了月牙的包公身上抹鼻涕。马带着他一路进去,直接跑到齐家大杂院门口。跳下来,大梨奔到二妞屋里,像当年刀疤夹着他那样,一把把二妞架胳膊底下夹住。
二妞只能嗷嗷着蹬腿:“你干嘛?”
“取命!”两个字干脆利落,紧接着,一记重掌过去,二妞当即晕了。
马载着一晕一醒的俩人扬长而去,在夜幕里消失。在身后溅起的泥水与风尘中,一个个惊慌失措的身影跑出来:“天杀的,天杀的,他真要杀了二妞?”
大梨真要杀了二妞?
( 3 ) 真相
刀疤还是很喜欢杀人,随着年龄变大,脸上的那道疤被皱纹拽得更加吓人。说话做事也很不让人喜欢,每次要大梨做点儿什么,势必要往他屁股上踹一脚,或是直接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脑门,然后才说句“麻利儿的,滚”。他喜欢叫大梨“狗崽子”,每当听到“狗崽子”,大梨就小鸟似的喜滋滋地飞过来,一这么叫他,准是有好东西吃了。
冬天的晴天太少了,常常是灰蒙蒙的一片,云彩摞着云彩,一层层压下来。这样的天比下雪还要难过,雪至少是美的,这满天乌云算什么呢?难得,刚吃过早饭,这天的太阳就及早露了头,洒在脸上,仿佛一双温暖的手,在慢慢摩挲。刀疤吸了口阳光,不自觉地笑了。笑完,吼一句:“狗崽子,给爷爷套车!”
刀疤又带大梨下山来了。酒馆门口,大梨还没跳下车,刀疤就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巴掌:“吃不完甭跟我回去。”
低头一看,两个草纸包,打开,一边是几张软乎乎的烙饼,还是热的,另一边是一大疙瘩酱牛肉。刀疤什么时候变出来的呢?大梨才没心思多想,搂紧了这么些东西,朝刀疤的背影喊了句:“我就知道您疼我。”
刀疤悄悄笑了。
吃着烙饼卷肉,大梨在马车上等刀疤买酒回来。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二妞?再一看,确是二妞,还是穿着那件码着补丁的褐色棉袍,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快速地走。人长得恬静,走路竟也是这样温柔。大梨见她怀里抱着一摞洗净叠齐的衣裳,她这是给人家送衣裳来了。大梨怎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正想过去拿她解闷,旁边过来俩人。一高一矮,一圆一瘦。既矮又圆的那位大梨认识,正是大财主刘家三爷,流着肥油的胖脑袋,腮帮上的肉仿佛老母猪的肚皮,总是晃悠着往下坠。眼睛总要比绿豆大些,可惜没有几根眉毛,便只能是猪八戒的脑袋配上了老鼠眼,怎么看都是不堪入目。可就是这么个人,竟娶了七房姨太太,其中四个是抢来的。说起来,刘三爷与清乾街也有些渊源,当初,大宝的娘就是因为毁在了他手里才跳河寻的短见。
刘三爷旁边的瘦高个子是他的大管家,刘三爷做下的那么些事,也多亏了这么个得力干将。看见这二人,大梨莫名其妙地止住了脚,坐回了马车。
他看到刘三爷的小鼠眼放光了,对着的不是别人,恰是二妞。脸上的肥肉晃了晃,嘴角坏坏地咧开,一拉大管家的胳膊:“这……这是哪家的?哪家的?”
管家贼溜溜地看过去,一看,不认识,但人家没说不认识:“您放心,老爷,保准给您服服帖帖地弄来。”
一个“好”字让刘三爷光芒四射,临走,够着脑袋朝二妞看了极深的一眼:“这模样儿好的,好!”
接下来的这半天,大梨怎么都不能平静。他总是看见奶奶被积雪掩埋的身体,总是看到他的爹粮子朝清水河纵身一跃,他还看到了自己,看到六岁的自己蹲在街边啃人家吃剩的玉米、捡人家丢掉的窝头,当然,他的脑海里也有刀疤,这个把他养大成人的土匪。可是,他还看见了许多东西,听见了许多东西。刘三爷正在强迫二妞,把她的衣裳扯成了碎布;二妞正在求饶、正在呼救,“救命!”……他全看到了,也听到了。救命,是呀,大宝的娘就是因为这种事丢的命,这是有关命的选择。
如果大梨真的有心要二妞的命就好了,至少,他不用像现在这样为难。可是,他并不是能随意要了谁的命的人,至于口口声声的“取命”,不过是一个出口,一个没了家的孤儿在想念奶奶和爹时发泄情绪的出口。只有闹得那些冤枉了奶奶的人不太平,他才能不那么难过,才能顺当地活下去。
奶奶与爹在拉他,齐家害死了两条人命,让他成了孤儿,而另一边,二妞也在拉他,救命,救救她的命。大梨被割裂了。
当天傍晚,大梨骑上刀疤的马再次回到清乾街,把被打晕的二妞一路带回了后山。绕过土匪窝两三里路,进了山场子,在一间木屋停下。大梨扛着二妞进去,一把摔在地上:“王婆子!”
王婆子,一个同样可怜的女人。死了男人,又没生养,被婆家赶出了门。敲开娘家的门,“娘,我饿了。”大门咣当关上,答她:“娘也饿。”王婆子想活,没办法活;想死,没胆子死。冰天雪地里一个人坐着,等老天来收了这条贱命,老天没理她,大梨来了,一碗热粥灌下去,王婆子的气又喘匀了。大梨求刀疤把林子里这间木屋给她住,又帮她垦了几分田地,土匪们算是又救了一条命。
大梨踢了踢死猪样儿的二妞,还没醒,这时,王婆子已经从炕上跳下来,一看地上躺着个人,捂着小嘴惊讶半天,一个字还没问,大梨就让她闭了嘴。
“好好看着,甭让她跑,告诉她,跑就是死!”
撂下话,大梨扭脸就走。走出两步又回来,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扔到桌上:“都别饿死。”
这玉佩是刀疤抢来的,抢来之后就给了大梨。大梨看不懂这些,但他知道,刀疤给他的,全都是好东西。好东西自然得有好的用场,现在或许是该派上用场了。
王婆子忙追出来:“你吃饭没有?”
回答她的是远去的马蹄声。王婆子看了看地上的二妞:“死孩子,明明是豆腐丝儿的心肠,偏偏得让嘴巴带刀!哎,这又是哪家的媳妇儿?”
两个女人,一块玉佩,再加几分薄地,把人生里的一日三餐顺顺当当地走完,大概是没什么问题了。大梨让马慢下来,他多希望此时能够看见奶奶和爹,问他们一句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抬头看了看天,除了黑,什么都没有。
二妞被大梨这个挨天刀的带走了、大梨这个没人性的早晚得遭了报应、文大娘怎么有这么个畜生孙子……清乾街的人把大梨骂开了。没弄来二妞的刘家大管家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刘三爷身边。刘三爷歪着头想了半天,到底没想出大梨是谁,大梨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抢了他刘三爷看上的女人,这简直要命。他又想起二妞来,穿那么破的衣裳还能显出姿色,脸都起了冻疮了还能惹得他刘三爷驻足,刘三爷的小眼睛漾起了春波,如此,便更加暴怒。
“跟三爷抢女人,宰喽,宰喽。”
管家没同意,悄声说:“老爷,这大梨听说是刀疤带大的。”
“刀疤?怎么,那个土匪?”
管家点了头。
“我还怕他个刀疤?老爷我手里还没帮土匪?”色心一起来,说什么都没用,况且,三爷手里确有一帮土匪,何必顾忌一个刀疤?
“宰喽,听着没有,一根骨头都不能剩下!”刘三爷发了狠话,震得满脸横肉一阵乱晃。
大梨挨了清乾街许多骂,这事他知道,笑笑,随他们骂去。可是,被刘三爷的人盯上了,这件事,大梨自己也不知情,当然,刀疤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再次下山的时候,刘三爷的人立马把他绑了,见着刘三爷,大梨就全明白了。他笑了,笑得从没这么开怀,也从没这么得意。手脚被绑着,嘴巴却还自由。他向三爷挑了挑眼皮:“三爷,没闻过二妞的味儿吧?”
隔着那么多肥肉,大梨竟还能清楚地看到三爷暴起的青筋。他不等三爷回应,眯着眼儿吸了吸鼻子,继续激他:“三爷,您可不知道,二妞可真香。”
这么一来,大梨的狂笑在一边,刘三爷发着抖的“宰,宰”是另一边。许多的棍棒打下来,许多的拳脚砸下来,大梨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裂了、肋骨断了,还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碎了,或是正在破碎。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来,溅了一片,他趴在自己的鲜血中,嘴边的笑始终没停下。
“呵,老齐家,又欠了我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