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依然,而家已不存
我早已熟睡,半夜时分,一阵手机铃声将我惊醒,我诧异这么晚了怎么有电话?忐忑不安地接起手机,手机的另一头,大哥啜泣着低声说:“爸走了,是零时57分,我们在跟前,还好,寿衣是穿上了的……”。我一时竟有点懵,过了半天缓过神来,心如刀割,抽泣起来,任由泪水洒落。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每次念叨出这句话,我就感到害怕,害怕有一天,深爱我的父母离我而去。到那时,我这个常年工作在千里之外的游子,如何面对空荡荡的老屋。
然而,现在,冰冷的现实真的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急匆匆地赶回老家,踏进熟悉的堂屋,灵堂挡面,我从侧面轻揭挽帘,老父仰面长卧,穿戴齐整,一叠白纸盖面,难窥一丝熟悉的面容,有点接受不了这种现实,失声痛哭了起来!
一月前,还与我晚上躺在热炕上,聊家常聊到半夜,共同享受着故乡天伦之乐的温情,如今就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了,而且此生再也没有那情那景了。
守于灵前,凄然泪下,漫漫长夜,应景生情,浸心书写,今生保存,以做纪念,思念老父之时,阅读一遍,重温与他相聚的天伦之乐、父子情深。
每次节假日回家,老父总是老早地在院外等待、张望,见面后总要端详一下,“嗯,这一回脸色好着呢”,然后放心地转身,在前面缓步走进老院。如看我瘦了,就背过身去,叹口气说:“你们单位为什么总是那么忙,把个身体熬坏了。”
老父知道我爱吃老家种的青萝卜,所以别的可以不种,青萝卜却是必不可少,适逢赶上萝卜长成的季节,一听我回家,老早的就拔回几个,用老家浆水凉拌,清脆可口,等我享用。如过了收获的季节,则到屋后,挖个深深的坑埋起来,给我留着。
知道我喜欢老家的热炕,老早吆喝着家人一定把炕烧好。特别是夏天、秋天回去,乡下的夜晚,月朗星稀,四周寂静,我们不闭窗户,月亮斜照在大半个炕上。父子俩聊东聊西,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老人小时候因困难条件所限,只读过两年书,但思路清晰,稳重沉着,说话语速平缓,很有分寸,讲他小时候的经历,很能引人入胜。父亲弟兄四人,他排行老三,在父亲八岁时,我爷爷去世了,最大的大伯才十三岁,二叔十岁,四叔仅六岁,奶奶缠着小脚,身体也不怎么好,帮不了多少忙。剩下孤儿寡母在死亡线上挣扎,那时是解放前,兵荒马乱,年景非常不好,日子相当艰难,经常饥肠辘辘,能挣扎着活下来,也是上天睁了只眼的眷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幼的他们,就得靠自己承担糊口的重任。往毛驴身上驼东西,个子还没有毛驴高,就垫个凳子,或是找个地势较高的土台子,每次驼东西都得折腾很久。有时遇上实在解决不了的困难,弟兄几个也会伤心地抱在一起痛哭,哭离世的大人,哭生活的艰辛。环境磨练人,慢慢地,也就不再哭了,好像没有眼泪了。每每与老父躺在热炕上,父亲讲小时候的经历,我总是听得入神……,有时说着说着,就会睡意全无,直至窗外泛白,父亲赶忙说:“哎呀,看我话多的,耽误睡觉了,赶紧睡,”就关闭了木板窗扇,屋内暗下来,蒙头睡去。
家人知道我们的习惯,早上是不会打扰我们的,因为我多次说过,我感到最舒坦的事是在暖暖的热炕上睡到自然醒。
我醒来时,一般都是常说的日上三杆了。打开窗户,堂屋是正朝东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阳光洒进屋子,暖暖的,老父亲是人老瞌睡少,早就醒了,只是没有起床,看我醒来,也就开始穿衣收拾。忙乎着架起了西北农村的罐罐茶,拿来了土法烤出来的锅盔馍,熬出的第一杯茶太浓太苦,他就自个喝了,然后,我们俩就你一杯我一杯地轮流着喝。农村的院落对于采光,没有任何遮挡,阳光一直斜射在炕上,我就一直懒在被窝,晒着阳光,享受着热炕,喝着茶,啃着锅盔,拉着家常,是赛过神仙的享受。此时,父亲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我会乐呵呵的说:“爸,你看,有你老人家一直在的话,我躺在在这老屋多幸福!”
老父亲总会说:“我一直活着,那就不得了了。人啊,就和麦子一样,捎带黄(既稍成熟)就要收割,黄(熟)过头了就麻烦了。到不能自理拖累家人了,那时活得长不是福,就是遭罪了。”
我现在也是为人父母了,在子女的教育上,也是想尽各种办法,尝试过各种方式,做过朋友,讲过道理,骂过,动手打过,但仍然不尽人如意。这时,我就感叹我们父子俩的关系,从出生到如今,老父亲从来没有骂过我,没有动过我一指头,这也是老父引以为豪的。在我们打骂小孩时,他总是说:“好材料是天生的,是不用大人操心的,你看你,我就从来没有骂过你一句,不也好好的吗?”我只能苦笑,与子女,有些可能就是冤家,而我与老父,可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在一起总是欢乐的、温馨的。
父亲弟兄们分家时,村中没有了合适的地方,我家只能盖在距村较远的地方,不仅仅远,而且与村子之间隔了一道山梁,那就不单单是“独庄儿”,而且因梁阻隔,与村子无法相望,更显得孤单寂寞。由于家境的贫穷,没有门扇、窗扇,门上仅挂一条帆布,窗户上订一层塑料纸,一旦有贼的话,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在这种情境下,对父亲的依赖更是强烈,晚上如果稍晚未归,心中就会害怕,焦急地期盼父亲的脚步声,待到老父进院,迫不及待地钻进父亲怀里,才感觉踏实。我们也抱怨,为什么把房子盖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晚上毫无安全感。老父就安慰说:“这有什么不好啊!现在是天高皇帝远,我们愿意干啥就干啥,没人管,免去了在村中的邻里矛盾,看他们动不动因为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在这落个清闲。”
那时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没有娱乐,又是独庄,晚上更是寂寥。老父是看在眼里,觉得对于我们是有些愧疚,说他要给我们唱皮影戏,于是忙乎开来,拿硬纸当牛皮纸,剪成各种人物、桌子、椅子,说实话,剪得是相当粗糙,但与我们,已是相当的满足,窗户上的塑料纸刚好可以当幕布。晚饭后,我和妹妹拿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父亲坐在了炕上,大显身手,司鼓、二胡、三弦、大鼓、小锣、唢呐……各种乐器全在嘴里变换,不是说口技好,只是有那么点调调呵,但我们听得是那么的喜欢,武戏场面,双手不停地飞舞,影人枪来剑往、上下翻腾,热闹非常。文戏场面,可能是私心偏爱的缘故,在当时也觉得优美动听,悲伤时捏细了嗓子抽泣、高兴时哈哈大笑,声情并茂,动人心弦。在这寂静的夜晚,父亲的声音嘹亮悠远。母亲刚开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也陪坐在我和妹妹身边,乐呵呵地笑着,看着。时不时地我们鼓掌加油,父亲就更起劲了,根本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呵。直到很晚,在母亲的不停的“好了、好了,很晚了”声中,父亲才不情愿地停止表演。这片天地完属于属我们,想怎么吼就怎么吼,想怎么唱就怎么唱!老父亲经这么卖力地表演一场,已是满头的大汗,稍作擦拭,暖好被窝,将我搂在怀里,很快就呼噜声起,沉沉地进入梦乡。
在这孤寂的独庄,有了老父的作乐,我度过了快乐而独特的童年生活。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那是最快乐的时光,其时,已是分产到户,家中境况好转,虽吃不了多少白面馍馍,但玉米、谷子、土豆等粗粮,可以填饱肚子,不止于挨饿了。听母亲说,老父亲为拉扯我们长大,可是吃尽了苦头,那时做小生意叫投机倒把,是不容许的,所以只能夜里从家里偷偷地出去,夜里再偷偷地回来,东躲西藏,提心吊胆,每次挣得的钱换些粗粮,烧些糊糊汤,勉强维持生活。有一次,父亲顶着大雪回来,布鞋外面结着冰,鞋里全是雪水,齐小腿的裤子整个结成冰碴子了,脱都脱不下来,小腿冻得失去知觉了。母亲现在讲起来还是忍不住哽吟掉眼泪。有时遇上运气差点,就会被巡查的人没收一空,面对眼巴巴地等着口粮的一家大小,老父亲得低三下四去找别人拆借。
父亲小时候是太穷了,没机会上学,所以他想在孩子身上弥补回来,希望能考出个大学生来。虽然家庭情况并不很好,但对我学习上需要的东西,只要我提出,总会毫不犹豫的满足。待到上高中,就得到离家约二十公里的学校去上,学校没有学生宿舍,学生只能自找住宿了。基本就分这么几种,幸运些有亲戚的,就住亲戚家,还有就是房主到外地工作或做生意的,房子空下来了,招些学生看护房院。我住到了老父亲的舅舅家了,不过长辈都已去世,剩下的是小辈了,关系也就不是那么亲了,但好歹还能扯上关系,勉强住下来。为了让我受到亲戚的照顾,父亲也是极尽能力所及,自家舍不得的诸如腊肉、菜籽油等,尽可能多地送给亲戚。那是秋季开学不久,父亲牵着自家的骡子给亲戚种麦子。那天,雨时大时小地一直下个不停,我放学回到亲戚家,没有看到父亲,不一会,父亲牵着骡子进来了,腿一瘸一拐得厉害,裤子挽在大腿根部,一条腿上用搓成的头发绳,紧紧的缠绕着,这是一种迷信,据说无缘由的腿疼、胳膊疼是招了鬼魂,头发勒绑可以辟邪。雨水顺着头发、脸面流淌,衣服全湿透了,老父亲的全然是一副落魄可怜的模样,我一下子泪眼模糊,心疼不已,发誓从这天起,要拼了命的学,才可弥补他老人的付出。我当晚就流着泪写了一篇感激父亲,发誓学习的文章,而这天,确实是我学习的转折点,我将誓言真的不折不扣地付诸了行动,成绩从刚入学的二十多名,提高到班级第五名,第三名……,三好生没有脱空过,直到高考是全校第二名。我当时写的发誓文章,后来我藏在了老家小房子的墙缝里,由于拆房,才被一个侄子发现,纸已发黄,据说给全家人读完后,老父亲也是热泪盈眶。
前些年,父亲身体还行,年纪也不是很大,我是接到城里的,与我们一起生活。其时,铁路正在经历“跨越式发展”,长大干线多,设计周期紧。正是所谓的“白加黑,五加二”的节奏,早上很早出发去单位,晚上加班到很晚才回来,父亲很是心疼我,总是叹气:“身体要紧,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咱们少挣些钱,少干点,不要累坏了身体”。我就笑着解释:“爸,那不是搬砖,可多干,可少干的,是几十个专业在一起配合,就像流水线,任务压在你身上,就由不得你了”,他就无奈地叹气。
其实,那些年,也确实太忙了,也太累了,时不时地,就会闪现出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热切地渴望躺在老家的热炕上,父母陪着,无其他人打扰,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自然醒!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父亲的身体也逐渐衰老,且在生过一次病后,坚决地要回老家去,老人有很强的落叶归根情结,怕去世在外地,回不到熟悉的故乡去,而且对城里的火葬是很抵触的,抱怨人去世了连个完整的身子都没有了,就剩一把灰,他是不能接受的。我们也知道,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怕自己越老,越不能保持自己的卫生,怕给我们添麻烦。不管我们怎样挽留,老人还是执意要回老家去,说乡下空气好,一辈子劳动惯了,闲不住,可以种点菜,把老骨头锻炼一下。那次回去后,就再也叫不到城里来了。
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阶段,“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捻熟于心,但没有办法,充满着无奈,只能盼着节假日,我归心似箭,老父望眼欲穿。回到故乡,踏进老屋,躺上热炕,与老父亲一起过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回忆从小时到现在一起经历的各种温馨时刻。
而如今,老父亲啊,我是再也看不到你望眼欲穿地站在院外将儿张望!再也不能见你把儿细端详!再也不能与你聊天到半夜!再也吃不到你给儿种的青萝卜…… ,一想到我们将永远不能相见,就泪流满面,老父亲啊,我想你啊!以后的夜晚,我们只能梦里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