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走在文二街上,居然闻到了霉苋菜梗的臭。
霉苋菜梗用长成半人高的、已无法食用绿叶的苋菜,取梗加粗盐拌匀,放入瓮中封口几日,瓮中出现白花泡沫,再放粗盐,倒进冷水,再几日菜梗变软,取出便可食用。
霉苋菜梗其貌不扬,更是其臭如粪,无风飘十里。不喜食者避之如见鬼魅。文二街芸芸对此几乎人见人爱。霉苋菜梗可独自蒸来,也可搭配臭豆腐或薯类瓜类,上架一蒸,气味加倍,乘热淋上小磨麻油少许,喜辣者佐以辣酱一埵,过酒下饭无以言表其美。后来在大街小巷无规无据出没的臭豆腐,更是个可以大书特书的角色。这个霉苋菜梗十足的庶出,只用腌制瓮中剩下的卤水放了些豆腐块,浸透几日后,就大功告成。捞出油炸,待用竹签串起来,抹上辣酱甜酱,力夫淑女便整齐划一的漏出猴急吃相。
说霉苋菜梗是比兴手法,关键是想说一说文二街。
现在叫文二路的地方,五十年前,叫文二街,是杭州近郊。
文二街时,这里江南水乡固有的河网船埠板桥、瓦房茅舍猪棚、桑竹田地池塘、土埂泥径粪坑、孤坟野鬼阴火随处皆是。无欺男女的蓑衣笠帽是司空见惯的动态点缀。喉音浓重的萧余乡音是约定俗成的官方语言。这里的男女,常年只吃自产蔬菜,又惜油如金,所以大量直露的荤腥只出现在男女对话中。于是,霉苋菜梗便乘虚而入。从种植、采晒、腌制到食用,霉苋菜梗的一生占据了文二街许多人家的嗅觉和餐桌的大部时间。
文二街仗着霉苋菜梗度日的人虽没有美体,倒也没有“三高”。寡淡的生活,苦,是必然的。可是,文二街时的男女好像不仅仅是习惯,而是非常享受这种“苦中作乐”。那副巴不得与外人间隔的怡然自得更是由内而外的。
早些年至今,不乏诸多锦衣玉食之徒抢着评论这帮“苦”人,得出各种结论,虽褒贬参半,但无一例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到愚昧,说到惰性,说到不辨好歹,说到不识苦乐。
他们说得对不对?我不懂,不敢评论。只是,那时文二街有位陈氏传人的快乐倒让我常思常新。
当年这位约五岁的陈氏传人,在距家不远处下死命的玩泥巴。约莫是想到了自家桌上美味的霉苋菜梗,陈氏传人迫不及待的停下手中营生,用裆下自带的水龙头把手上残泥草草冲下,边摔手边直蹦家中餐桌。复转回来,已是踌躇满志的陈氏传人,一面大嚼满口的霉苋菜梗,一面继续泥塑创作。周而复始几次,直至裆下断流方作罢。霉苋菜梗在他心目中,断然是要了命的可口零食,足以坚定这位约五岁的陈氏传人到老了也没去“东北玩泥巴”。
五十年前的文二街,能为人带来快感的物资肯定没有今天丰富,而当年的幸福感并不输今天。霉苋菜梗就是一件可以靠自己动脑动手换得的好东西,练就了文二街老百姓的金钟铁布衫。任大世界冬去春来,饭桌上鱼尽肉绝,这件好东西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承载了苦日子的苦,也换来了一份满足的快乐。这何尝不是一种绝高的人生境界。
似乎改了名,叫文二路后,这里抱怨日子过得苦的与日俱增。更要命的,这些人把生活的苦都归罪到他人乃至社会,唯独自己是个无思维无行为能力的受害者。文二街已经很难找到五十年前的痕迹了,无论外在还是人心。街上倒是不乏各色人等,你来我往,脚下匆匆,脸上一副要去干惊天动地大事的诡异。
秋天,风中飘来久远的霉苋菜梗臭气,触动了我快乐的神经。“苦中作乐”。“乐”可以“作”出来。同理,多少人的“苦”,又何尝不是自己“作”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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