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数了一下这丛石竹。
上星期三十六朵。这星期五十四朵。野花的事业越做越大。替它高兴。
好像我也在勃勃生长。
好像拥有了一大片土地,全都是我的后花园。好像住在一个艳丽的帐篷里,眼睛里装满了香喷喷的东西。
好像正在做一个清新的梦,放脚任由西东,高低冥迷,不问前程,没有目标,手里挽着流浪的风,追随一条蜿蜒的小溪,看见了静静站在清澈小石潭边的柳宗元,不跟他打招呼,只是一起数小鱼,三条,或者是五十四条,并怡然自乐,仿佛无所依也。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几句诗写实,就是李太白照着我当前的样子写的。
好像在阿克塞的一条山谷里,一大片芨芨青葱葱的,蝴蝶从马兰草上起飞,天马在山岗上吃草。
好像放了暑假,一个人走在云南或者藏南的河畔,背着双肩包,听肖邦在山头某个地方为我弹奏,听到醉心处,顺势在青草地上卧倒,揪一根草秆嚼那种苦涩清香。看云。任由风的手指头拨弄额前的头发。
好像去了东西伯利亚的草原。跟着契诃夫小说或者屠格涅夫随笔旅行。突然间跌入花丛,扑向一株岩红花黄芪,豆科的,长在冷硬洁净的石头缝隙里。
好像在火星上发现了一只蚂蚁,爬向一片未知的森林。全人类当中我第一个发现。
好像没有来时路。也没有要去的山头。手里攥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闲时光,我来到了百花谷。跟周伯通小龙女一起学着养蜜蜂。实在无聊了就双手互搏,练一练传说中的九阴真经。或者就是张无忌,正困在昆仑山四面合围的悬崖中,天天用九阳真经祛除身上的寒毒。跟小猴子赛跑。采一把蒲公英,再加上一把祛热清毒的石竹,给老猴子治病。整条山谷用侏罗纪时代的清爽喂养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武功已经超越了天下一切自我标榜的名门正派。我的武功绝活,就是见了谁,都嘿嘿一笑。
好像是在阿克塞。学校党 支 部 书 记正在组织五讲四美三热爱宣传活动。我背了我的黄帆布书包,装一册《人民文学》,一册《斯巴达克斯》,钻出宿舍后窗户,翻过后山沟,绕过夯土墙的青稞地,爬上党金山的山坡,找到一块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青石头,坐在上边,读短篇和长篇。想象长得像一头公牛或者奥特曼的大仲马,然后就发现了这样一丛野花,叫不上名字。想不起来相关的唐诗或者宋词。不知道这是个绝妙的意象。浪费了写一首边塞诗的好机会。大把的年华在漫山坡上空空荡荡。
那么好,就当这一切是为了今天能够写几句。
所有的日子都是酝酿。
每一分钟都有一首好诗在生长。
你的生命跟我的一样,是艳丽的三十六朵或者五十四朵,会找一个安安静静的角落,悄悄开放。会让某一双眼睛欣喜,莫名其妙地幸福。
去年走过这一丛石竹,想: 两千年前荒僻的洞庭湖畔,荪,椒,药,揭车,芰荷,白芷,蕙,石兰,辛夷,薜荔,杜蘅……,一株株鲜花香草,野芳发而窈窕,绚烂纷兮妩媚,这才夹在你古色古香的典籍里,让我们去遥望君子的峨冠博带。
我时常会走入这样一个幽僻的角落。发愣。蹲到看一阵儿。脑子里空空如也。莫名欣喜。寂寥。怅惘。觉察到了自在。想起了卢梭离开聪明的休谟以后,在一个小岛上做植物标本,每天放开笔来写一大段。又泼辣,又安详。
这几十朵石竹,正是我的好时光。
你说不出来的许多话,一丛野花都替你说出来了。只是你不知道。
你想到达的许多境界,终生达不到。几朵石竹花已经为你达到,你不知道。
你苦苦追寻的好东西,正是这么三十六朵或者五十四朵,早已经在你的某一个角落盛开。阳光艳丽的时候就彻底绽放,天黑了就收拢起来睡觉,过着安静自在的好日子。你不知道。
你没有觉察。你没有听赤着脚片脑门儿灼灼闪亮的苏格拉底跟你谈话:没有反思的人生不值得活。
这个早晨你有意识拐到这个墙角,吃一碗臊面之前先看花。先清点你五十四朵的收藏和储蓄。先拥有艳丽芬芳的富足。放下心来,端起碗来,像一个勤劳的财主那样吃你的早餐。
为一丛野花等着你而甜蜜。秘密的约会在你的嘴角流淌出微笑,就像你会变成一滴汗融化。就像你一个人为一个教学设计的完成欢呼。就像你批完了一摞作文,站起来吹口哨。就像刚刚临摹了一页清俊的米芾。就像五年前的有一个早晨听见了刚刚回到酒中苑的布谷鸟。
就像有一回从一册令人厌烦的高考模拟试卷上,读到了一句名人名言:与其说幸福来自于伟大的事件,不如说实惠来自于日常小事里边的喜悦。
一丛石竹支撑起了我三秒钟的喜悦和这一大片文字。
我是如此稀里糊涂活着。可以为此写几句——
知道你搞了两千年教学改革
刚在一个石头缝里
筑成了艳丽的国学课堂
五十四朵教材
念诵一丛清音琅琅
我是自在
我是开放
我是屈灵均或者陶五柳
脱口而出的一株芬芳
语文原本是石竹的仲夏夜之梦嘛
悄悄地揣摩
仔细品赏
李太白没敢写下来的想象
真的吗
另有一部《史记》在某个墙角贮藏
你蹲下来悄悄说出密码
当你的眼睛被花瓣擦亮
当你学会扫洒
所有形容词的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