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如云如雾当年事
似幻似真眼前人
不到半盏茶功夫,孟进昌只听到一阵车马声由远而进,来势却不喧嚣,猜测应是轻车简从。一时到得眼前,果见是辆精巧富丽的翠幄油壁香车,车前一个家人骑了大马引路,两侧跟了几个捧包袱、提杂物的仆妇杂役。车子帘拢上挂一个朱地金漆的坠牌,上堑着个“陈”字,他见多识广,认得是海宁陈府的车子,心中且是讶异,他知道陈府目今的掌事老爷陈世倌为人最是清正刚直,于一般世俗应酬上最不喜流连,平日也只在府中深居,不由暗自疑测他与这显贵的海老爷是何关系?
正嘀咕时,却见车马已停,一个杂役上前撩了帘拢,一个衣履光鲜,气质不俗的中年人从中行出,孟进昌远远认得正是陈世倌。那陈世倌下了车并不着慌进屋,反身撑了帘拢,从中亲自扶出一位妇人来——想来自然是陈夫人无疑,却见她系着莲青色披风,白裙白袄,或是甫出车厢视线受扰之故,伸了一手挡在额前抬眼看视,孟进昌见她那支皓腕晶莹雪白,笼着一幅血点也似的珊瑚钏子,风姿绝致。孟进昌一时心为之动,竟不敢再偷觑,忙忙然低下头去。
陈氏伉俪下得车,略整了衣襟。且在望海楼外候着。陈世倌仍是犹疑,低低向夫人道:
“阿潮,我只在楼下候着你可好?当年那件举动,他是个计较的人……我……我也是……”
陈夫人眼圈一红,侧了脸道:“……难道我来是为了贪图见他一面?三哥,难道你还是记着当年我……我……”
陈世倌立时正色道:
“阿潮!莲宇之心,可鉴日月!”
陈夫人含泪一笑:“既如此,咱夫妇二人见了那孩子便回转家去。若是……若是那人追究当时旧事,咱二人只凭他处置便是。我只和你一道,同生共死,决无二意!”
陈世倌心中一暧,与陈夫人眼波交融,心意坚定,不再纠结。
早有望海楼的伙计上前寒暄相迎并系马安车,许植也早迎上前去,先与陈世倌见了礼,口称:“莲宇!”
陈世倌忙还礼,称道:“不敢。”他已知那人此行甚是机密,因此诸多礼节尽皆简省,接着又扶过陈夫人与许植见礼。
陈夫人微低了螓首,行了一个万福,口中道:
“民妇见过许大人,许大人万福金安!”
许植慌侧了身不敢受礼,又不好相搀扶,只有抱了拳躬身回下礼去,口中低低道:
“不敢!不敢!夫人太过谦了!”
陈夫人站定了身子,道:“许大人官高位重,理应如此,民妇只怕坏了规矩”,她口中如是说,却并不正眼看许植,语气也是淡淡的。
许植心下却甚是宽慰,他见她尽是客套之意,并无半分亲近,知道她还记挂当年夺子之恨,常理道,爱之深,方恨之切,陈夫人此番前来,必定牵挂爱子已极,则那人心愿必定可了,想来也是一件好事,因此全不介意。顺势请了二人入内,上得楼去。
到得门口,许植打了手势示意诸人退下,又示意夏翼带了小公子先行避入一侧厢房,这才扬声通传道:
“老爷,陈老爷与夫人前来拜访!”
许久,方听得屋内传来一声低语:
“快请进来吧!”
许植因轻轻推开了漆纱橱门,侧身退到一边,待陈氏伉俪缓缓步入后,方又轻轻掩上房门。亲去了隔壁厢房陪伴小公子不题。
陈氏伉俪进得屋内,眼见室内再无旁人,心下略宽。陈世倌整了衣冠,与陈夫人一齐行了君臣大礼,因许植安排在先,兹事机大,不可暴露彼此身份,故也只是口称“老爷”,行礼却一拜到地。
海老爷直直地坐着,满心满怀地的前尘旧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陈氏夫妇静静地伏身跪了,也是不出言语。室内气氛浓涩滞重,一刻恍如半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老爷鼻中哼了一声,开口道:“好个莲宇!好个阿潮!你们终于肯来见朕了?”
陈世倌执了手,道:“回老爷:谢老爷饶恕草民当年大不敬之过。草民当年一时意气,伤及龙体,每念及兹,臣诚惶诚恐,愧不敢言!”
海老爷听他口中如是说,语气中却并无半分愧悔之意,不由心下默然。此刻室中仅有三人,他也无意遮饰,长叹一声道:
“夺妻之恨,奇耻大辱,莲宇,朕等了十几年了,只想着亲口对你说声对不住。原以为此生无望,谁承想,你还愿意来见朕。朕心中有愧!”
此语一出,阖室寂静。陈世倌及夫人仍是伏拜于地。陈夫人双肩微搐,眼前地下,青砖之上,数滴泪痕渐次滋荫其上,只是默默无声。
停得须臾,陈世倌面色苍白,缓缓跪直了身子,扶了陈夫人,伸手抚了她削肩轻拍,口中道:
“阿潮,阿潮,你听到了么?他在求咱们原谅,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夫人泪流满面,口中难以为应,只是不住对着夫君颔首。
陈世倌这才抬头,正色道:
“草民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万死不辞。肝脑涂地,亦份属应当。老爷,你不该向我致歉,真正受苦之人,原非草民!”
海老爷见他目光如星,坚定不移,大为震动,仿佛间又见到了当年那个面如冠玉的磊磊少年,大为震动。终于行走上前,将二人轻轻扶起,低低道:“你说得对!”俯身向陈夫人颔首而叹:“阿潮,当年是我错了……”
百般思忆纷纷如水涌上他心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那年我还是和硕雍亲王,莲宇在我府中做侍读学士,和许植一文一武,是我的得力膀臂。大行皇帝四十九年八月,蒙古部落起了骚乱,闹了好些阵子才平伏,大行皇帝便派我和老十四前去宣读圣谕,以示安抚。偏我在这当口上害了风寒无法成行,便命莲宇代为前往。这一来一往,便要三四个月左右。莲宇走时拜托了一件事情与我,原来他自幼定亲的徐家姑娘正好上京前来探视父亲,却不料徐老爹害了时疫眼看不中用,他担心徐氏父女,诚意相托,我自然答应下来,将这事交托许植去办。莲宇走后三天,徐老爹便撒手人寰,徐姑娘孤苦无依,我为免莲宇担心,就叫当年的王妃,而今的皇后乌拉那拉氏亲自接了她进王府住了,妥为照拂。那年九月王妃做寿,邀我同贺,席间,我才初次见到了阿潮……她怀抱琵琶,一行弹,一行唱: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在此之前,我对儿女私情向不看重,觉得风花雪月哪有位高权重来得撼动?王府里那么些女人,日日吵得头疼。直到见到阿潮,我才知道我错了,若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之说的话,那大约就是我对阿潮了。我着了魔似的迷上了她,连半分理智也顾不上,我让许植送了不知道多少金珠宝贝,古董玩器,华衣美服给她,她爱弹琵琶,我就跑遍京城,把五音阁的刘老板珍藏多年的老红木琵琶花重金买下送给她,只为看她一笑——她若是寻常女子,又岂会吝惜一笑?偏她不是,不过两三遭这么着,她便对我避而不见了,还叫许植回赠了一对明珠给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是四阿哥,我是雍亲王,我身份尊贵,朝野中一呼百应,又是立储的优选,我自认出身相貌,才学武功,样样不输莲宇,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叫我遇见她,偏偏在莲宇之后?我的一颗心,从未像那些时日,纠结得患得患失……
府中那起子没尊重的出了许多馊主意,要我用强先封她做格格,反正男未婚,女未嫁,只消搬出我王储的身份,莲宇又能奈我何?只有许植从旁再三劝我临渊止步,我面上震怒,心里却是明白他才是真心为我好,为阿潮好,许植暗暗找了房子安排阿潮择机搬出了王府,我就算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生平仅此一次,我才知道什么叫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一晃月余过去,到了十月三十,我的生辰,合府上下都为我祝寿,可我却想着再也见不到阿潮,再也听不到《青玉案》曲子,愁闷得只是一杯杯地饮酒,终于醉得不省人事,睡梦里我却见到阿潮,她竟做了我的新嫁娘,我真是快活得神仙都比不上……第二日醒来,我居然见到阿潮就在我身边躺着,我梦里的快乐居然是真的!我欢喜地几乎发疯,阿潮醒来后却是痛不欲生……原来是我那王妃看透了我的心事,为了讨好我才使出计策将阿潮赚入府中,施了些宫闱间常见的伎俩,可她不知道她这么做并没有让我快乐许久,反而越发难堪又痛悔,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不一定非要得到她的,如此用强,我只觉得亵渎了她、辱没了她、伤害了她。阿潮几次三番寻死,我放心不下,将她安置在春思苑住了,派了许植亲自看视,不过半月功夫。她便憔悴消瘦得犹如纸人一般,她打定主意,米水不进,一意求死……我从不知这世上会有女子刚烈至此,我愈是爱她,就愈是觉得自己卑鄙无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寻死,就叫人八百里加急叫回了莲宇。
莲宇回来了,阿潮也活过来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瞒不住了。莲宇向我辞官,我假意不允,其实是心中有愧,想着寻机帮他官升三等来弥补我的过错,谁知莲宇不但不求高官厚禄,还在鹿苑中和我狠狠打了一架,我知他心中愤恨,因此只不还手,只望他能帮阿潮消得怒气……王妃听说我们打架,将莲宇投入了王府地牢,我这王妃,出身高贵,对我也十分之好,奈何!奈何!我知道已再难留住莲宇之心,便暗中授意许植去大牢中私放了他出来,为他们备了马匹钱银,示意他们从此告老还乡,从此两地间再无纠缠瓜葛……
从那以后,我益发地相信神佛,相信世间种种因缘皆是天定,无可奈何。从那之后,我便打定主意,不再令自己身陷爱欲之中,也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个可怜之人的真相。时光流转,又是一年十月三十,我又过生辰,想起旧事,无限唏嘘。没想到这日许植风尘仆仆从海宁赶回。给我带了个意外之喜,原来,原来阿潮那一夜竟有了身孕,八月十三日钱江涨潮时,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原来她恨我到了如此地步,身怀有孕,宁可告诉许植,也不同我说……”
海老神思至此,忽然顿悟,向陈夫人道:
“阿潮,你也莫怪许植当年擅自抱走那孩子。原来当初王府中不止一人知道你有身孕……这孩子如不在我身边,只怕有人早晚对他下手。如今我面上待他也只不过寻常光景,还有人百般算计……这几年间,各种心机诡计,我见识得够了……”
陈夫人螓首轻摇,一声悲叹:
“陈年旧事,提它甚么?是我命苦罢了,又如何怨得了别人?这十几年,我和三哥,多得老爷宽意成全,生计安好。老爷您也别再挂怀前事,一切随缘,过去了,便过去罢了!”
陈世倌也道:
“松颀是怎样的人我和阿潮岂有不知?他也是……一片苦心,为老爷筹计。那孩儿便带在我身边,我也是如亲生一般照养,……”
三人彼此对望,十几年心事一朝开解,心下俱是松了一松。一时只觉彼此心意相通,如同回到了当年,说不出的活泼愉悦。尤其海老爷,毕竟曾经大风大浪,先是呵呵一笑,道:
“听你们如此说,我心里可真欢喜得紧。今日在望海楼重聚,乃是意外之喜,若还能听陈夫人手弹一曲《青玉案》,则毕生无憾了!”
陈世倌抬眼望夫人,见她泪痕阑干,双眼飘忽,四下里不住轻瞥,知她还有一层要紧心事,想是念及自己在侧,未能吐口,心下念道:世上慈母思念爱儿,均是如此,我并非那小公子亲生父亲,身份尴尬,不如暂且退下,让她母子二人好生见上一见。他天性善良纯真,一思及此,立时振作了精神,向海老爷施礼——这回却是实意真心,言词恳切:
“回老爷,阿潮自从离京,已是多年不动丝弦。今日能与老爷重聚,实是我夫妇二人乐事一桩,不如就让草民现下回府取了琵琶来,让老爷得偿所愿。”他抬了眼直视海老爷,目光如炬,诚挚无比:“老爷难得来一趟,草民听闻……还有小公子同行,草民抖胆相求,不如借此机会,让阿潮见上一见,以慰多年相思之苦!”
陈夫人闻言,眼眶已是再度泛红。
海老爷叹了口气,道:“那是自然之理——那孩子行四,现下养在熹妃身边,他只知自己出身原不高贵,平日里为人很是谨慎……”
陈夫人轻声道:“我明白,我知道要怎样说……”
海老爷点头:“如此。——甚好。”
陈世倌抱拳行礼,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