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太阳一竿子高了,大地仿佛刚刚从几小时前的岑寂中苏醒过来,薄雾笼罩的天空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空气里闪着露珠的清亮。人家屋顶上的炊烟次第袅娜地升起,一股奇异的暗香弥漫在渐次沸腾的小山村里。公鸡的鸣声、犬吠声、大路上奔跑着的农用车的喇叭声响成了一片,喧嚣的一天又开始了。
老通汉扛着锄头回到家,院门敞着,几只鸡啄着地上的秕谷,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咕”声。见到人进来,两只鸡警惕地抬起了头,有一两秒钟仿佛被人拿捏住了脖子,兀地僵在那儿了;只一刻便又活泛了身子,安闲地踱起步来。一只芦花鸡索性跳上盛水的小铝盆喝水,不期将铝盆踩翻了,浊水汪了一地。花鸡吃了一吓,委屈地发出几声“咯嗒”声,鸡屁眼里喷出一坨腥热的糖屎。老通汉撂下肩上的锄头,敞开被汗水溽湿的衣衫,对着院子里的光景蹙了蹙紧锁的眉头,几步向里屋跨去。
“他妈!孩他妈。”对着里屋,他喊了两声。
没有应答。“咦!人呢?”老通汉惶惑地自语道。今儿个起了个大早,干了一早上的活,翻了一畦地,他这时候才感到肚子里饥肠辘辘了,像是有无数的馋虫要从肚里爬出来。
老通汉走进灶房,里面空无一人,老伴华妈并不在家,大约是到菜园子里捣腾去了。他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空空如也,平滑的锅底泛着青白的光。他的心凉了半截,无名的业火袭上心头,愠怒之下,他古铜色的脸膛更见绯红。他料定这时候她早该做熟了饭菜等他回来吃的,却不曾想这光景灶堂里还是冷火秋烟的,这怎不教人生气呢?他一把掀开水缸的木盖,在水面上抄起一只栗褐色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水,仰脖“咕咚咕咚”喝起来,凉水顺着花白短髭的嘴角不住地流下来,老通汉并不顾得去擦一擦。他径自走出院门,在门前的一块青石上一屁股坐下,圪蹴着身子,兀自生着闷气。
“哟!老头子这是怎么了!”华大妈挎着一篮子菜过来,冲一脸哀慽的老通汉问道。
“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饭也没做?”老通汉没好气地说。
“几点了?就你能耐了,别人没做事咋的?吃晚一点不行么?”华大妈收敛了笑容,圆胖的脸上露出威容,怔怔地看定老通汉。
“你这老婆子倒有理了!可怜我做牛一样忙活了一早上,现在要吃饭不对么?”老通汉理直气壮地说。
“做牛做马也是你自找的,早就跟你说了,那几块地找头牛耕了,不是省很多事吗?”
“啧啧!说的倒轻松。找人借牛不得花钱吗?再说了,我也不好开口向人提借牛的事。”老通汉为难地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家海元当初向你借渔网,你舍不得,现在向人家借牛,开不了口了?”华大妈不无讥诮地说。
“你怎么尽戳人伤疤呢!这是闹的哪一出呀?这日子没法过了!”老通汉忽然霍地站起身,飞快地跑进灶堂,一把拎起那口铁锅,“砰”地扔向门外。华大妈愣怔的当儿,老通汉“呼”地抓过墙角的那把锄头,上前一把将铁锅敲碎了。
华大妈痛惜地看着暴怒的老通汉,满是皱褶的眼里蓄满泪水,哽咽着嗓子道:“老不死的,你真有本事呢!”
老通汉抱着脑袋,复又一屁股坐在破了个窟窿的铁锅旁,孩子般呜咽起来……
他家的邻居海元这时下地回来,瞅着眼前刚发生的一幕,满脸疑惑。海元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通汉老哥,您这是为啥呢,跟谁置气呢?有事好好商量嘛!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咋还像小孩子家摔锅扔碟的?这下倒好,锅砸了,后晌的饭也甭吃了!
饭不吃倒好,饿死算了!老通汉白了华大妈一眼,止住悲声,气鼓鼓地说。
海元兄弟,您给评评理,我大清八早的在菜园里忙活,回来做饭晚了点,这老东西就在家里耍横。他翻地累着了,就把气撒在我身上,借头牛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偏要自己活受罪。华大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海元过去,给坐在地上的老通汉递上一支香烟。老通汉接了,海元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老通汉嘴里吐出一圈烟雾,屁股却没有坐起来的意思。
海元说,通汉老哥,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太见外了,大家乡里乡亲的,要用牛您支个声呀,未必我海元不答应?
老通汉绯红了脸,嘴里嗫嚅着,我……我没……那意思!
第二天晚上,老通汉从海元家借了头耕牛,拴在自家的牛栏里,预备白天好好地将一丘田犁一遍。这是一头粗壮的水牛,颈项上的毛被轭子磨平了,露出稀松的灰白的一片。
天刚朦朦亮的时候,水牛忽然挣脱了缰绳,独自向无垠的田野走去。四下里静悄悄的,满目是葱茏的绿意。牵牛花盛开着紫色的喇叭,栗色的狗尾草垂着沉甸甸的穗子。
水牛一路迤逦着奔向它熟悉的稻田,那里红花草正在疯长,蛤蟆衣一般的草籽像一床青绿色的绒被铺满了整个稻田,不知名的虫儿在那一汪绿色的海洋里啁啾。脱缰的水牛安然堕入那一片恣肆汪洋的绿色草甸中,歆享了那无边的饕餮大餐。“吭哧吭哧”的咀嚼声挤满了清晨的空气,看上去水牛的肚皮很快被撑得滚圆。
等到老通汉和海元找到那头耕牛的时候,水牛已经鼓胀着圆滚滚的肚皮倒伏在周遭盛开着红花草的稻田里动弹不得。
那一片草甸早被牛身碾轧得凌乱不堪,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战斗的现场,满目疮痍。水牛铜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这一次它是真的吃饱了,草料开始在它肚里发酵……
兽医做了最后的努力。中午的时候,十多个精壮的后生赶过来,各人拿了竹杠和绳索,将水牛缚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水牛抬离了稻田。一个后生说:“村里人都有好几年没吃上香喷喷的牛肉了,这一回可要开荤了!”
华大妈是下午喝了一瓶敌敌畏,被紧急送往医院的。老通汉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婆子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牛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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