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是住在外婆家的,因为父母都外出打工了。阿文是我同龄的表弟,比我晚了几天出生,她的妈妈是我妈妈的姐姐,额,阿文爸妈也都外出打工了。
我们都住在外婆家,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和外婆睡在一张大大的床上。
读小学时,是在隔壁村的小学就读,因为我们离那个村很近,但又不属于那个村,乡下的地方,地方划分总是那么奇怪。
有些地方叫邱家,有些地方叫姜宅,我总以为以前有个有权有势的人姓邱或者姜呢。
读小学时,我和阿文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叫小芬。我现在真的想不起来是怎么认识的,就好像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熟了。的确理应如此,她家离我外婆家不远,就是几块农田距离的样子。
外婆房子和她家房子周围大部分都是田地,不过我们外婆家靠河流,外婆经常在河边洗衣服。
真的记不清是怎么熟悉起来的。或许我们归家都是一个方向吧,之后我们大概就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耍,
我们玩着四角包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后来也加入进来,我们一起折过纸飞机,一起跳房子,一起过家家,一起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那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三个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阿文每隔一个月就要回奶奶家一次,我也跟去,小芬也跟去。事实上,我现在想起来,为什么她要跟去呢?我是阿文亲戚,理所当然可以跟去;小芬只是同学,而且还是女孩子,为什么跟去呢?
靠!小时候不想这么多,想跟去就可以去,没有理由。
去阿文奶奶家的路有点意思,现在想起来简直是童年的回忆啊。要经过一座类似桥的东西,至今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可以过河,不过河流水多的时候容易淹没,小时候很怕这东西,怕一不小心就被水淹没。
还会经过一座高架桥,请允许我这么说,高高的,有点吓人,很怕掉下去。
我们三个人经过人来人往的集市,经过一个很陡的坡,看过一只羊,路过猪圈,在凉亭里歇气,最后在一个有点阴暗的,有鞭炮气息的巷子里拐进去到阿文奶奶家。
阿文奶奶让我们吃了午饭,玩了一会,最后塞给阿文五块钱,塞给我两块钱,塞给小芬一块钱。两点多我们又准备回外婆家了。
我们要走两三个小时,不过我们是边走边聊天,并不觉得时间难熬,感觉一下子就没了,然后到家了。
我们三个人去了好几次。
最后有次阿文正准备离开她奶奶家,他表姐拉住阿文,轻声说,“下次你们两个来就好了,那个女孩子就不要跟来了。”
阿文哦了一声。
回去阿文偷偷跟我说了这件事,他问我怎么办?我说那就不要带她一起吧。
阿文说不行。
我说那就让她跟来吧。
阿文说也不行。
我问,那要怎么样?
阿文说,我也不知道。
有一次,小芬带我和阿文去她亲戚家,是她姑姑家还是大姨家我忘记了。
不过去的路也是有点意思的,我们三个人带了很多零食,边吃边走,遇见班上同学在外面自己“搞烧烤”,路过有很多分岔路的路口,看到好多好多的牛,天空很蓝,飞机飞过留下一条又白又长的线。
也是走了好久,才到她亲戚家。
我们亲切地叫了一声阿姨。阿姨满脸堆笑,中午给我们煮了面条,每碗面条上面有一个大大的鸡蛋,可是我们吃了很多零食,面条没有吃完,我们满脸歉意,阿姨笑着说,“没事,没事。”
后来的事记不太清楚了,我们好像很快地离开了她亲戚家里,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太久了,记不到了。
我们也是走了好久好久回到家里,童年的我们真的不知道多远是多远,总是以为可以用脚步去衡量,总以为走路就能走到。
夏天时,我们就会去河边洗澡。阿文会游泳,会憋气,而我不会,只是在离岸边很近的浅水中玩耍。
阿文和我脱了衣服裤子,只穿着内裤就下水了,而小芬是女孩子,她就穿着整套衣服下水,水涨在衣服里显得很沉重,不过小芬还是很开心地跟着我们玩。
我们泼水,我们抓螃蟹,小鱼小虾,我们总感觉那些鱼就在面前,可是怎么抓都抓不到,它们真的好灵活。
玩了一会,我和阿文站在河边的大石板上晒太阳,小芬还浸在水中。待我们的内裤都干了,再穿上衣服。
小芬说,“你们两个都回去吧,我要把衣服脱下来晒干。“
我们齐声说好。
于是我们都回去。
不过我又偷偷默默地绕回去了,小心地趴在坡上看着河岸。我去,阿文也在这。
我说,”你太猥琐了吧。偷偷看人家女孩子。“
阿文说,“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说,“没有啊,我只是来找你的。”
阿文说,“你说谎话都不打草稿的吗?”
“我……”
“不用看了,小芬跑到对岸了,挡住了,你看不见了,她就知道你就是流氓。”
“没有,你才是流氓。”
“你流氓。”
“不,你流氓。”
好像说了很久,久到小芬从河边再上坡看到我们俩再争吵有点莫名其妙。
小学有段特殊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每个人都会讨厌异性,因为觉得异性不是我们阵营的。男孩子不喜欢跟女孩子玩,觉得她们爱哭,很讨厌;女孩子不喜欢跟男孩子玩,觉得他们粗鲁,邋里邋遢。
后来,我们两个就比较远离小芬了。
矛盾的是,我们都觉得跟小芬玩更好,只是小芬是女孩子,男孩子和女孩子是玩不到一块里去的,这是班上人一致认为的道理。
当阿文和小芬玩在一块时,我就对阿文说,“你是不是看上小芬了?”小学时就喜欢开这种玩笑。
阿文满脸涨红,“没有,你才是呢!”
当我和小芬讨论一道数学题时,阿文把我拉过去说,”原来你才是喜欢小芬呢!“
我满脸涨红,“没有,没有,你的才是呢!“
当时的我们总是觉得喜欢和异性在一块是不合适的,会遭到班上同学的排斥与嘲笑的,只能一个劲地否认自己不喜欢和小芬在一起。
后来好像变本加厉了。
我在房间的木门上用木炭写阿文喜欢小芬,阿文看到,火了,说了一声,“你才喜欢那个鳏夫的女儿。”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寂。
阿文知道说错话了,低着头;我也低着头,默不作声。
小芬的爸爸是个没有讨老婆的老实巴交的男人,小芬是他在集市里捡来的。是外婆跟我们说这些事,集市里的井盖上放着一个女婴,女婴的哭声吸引来了很多人,包括那个单身的男人。
最后是那男人把她领走了。
我一直在试图幻想那个场景,或许有人对男人说,“反正你腿瘸了,讨不到老婆,干脆把这女婴领回去吧。”那男人纠结了一会,最后在很多人的面前抱走了那女婴。
小芬是领养的,她自己或许也知道,因为她没有妈妈,以及各种各样的似真似假的流言。外婆说,不要说出小芬抱养的事,那女娃也怪可怜的。
所以我们从不说出这些事。在我们看来,小芬需要我们的陪伴,需要我们的保护。
当阿文低着头的时候,我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阿文抬起头,“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说这些事了。”
“我们也不要再纠结喜不喜欢小芬这件事了。我们还是像以前那么玩吧,不要管班上的那些人了。”
“我早就想这么说,班上人都很讨厌,明明想和对方玩,还要装作不在意。”
“哇,你好厉害哦。”
“不,你才厉害。”
“不不不,你厉害,你宇宙第一厉害。”
“……”
我和阿文曾经到过一次她房间,她家的屋子是用那种又大又红的泥砖砌的,房间里面很暗,有一台很旧很小的电视剧,播着喜羊羊与灰太狼。
我们三个人呆了一会,就又出去玩了。
还是外面比较好玩。我们一起挖过竹笋,一起偷过西瓜,一起煮过小螃蟹,一起在竹林里搭建属于我们自己的秘密基地。下雨时,我们躲在自己的秘密基地,雨滴打在密集的竹叶上,没有打到我们身上。我们感觉到凉意,就急忙匆匆跑回家。
小芬的爸爸在一个地方做事,我不知道在哪里,他好像之后从来没有想过讨老婆,只是一心一意赚钱,不过腿脚不方便还是带给他很多麻烦与嘲笑。
小芬和她爸爸吵过好几次的架,原因其实很简单。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爸爸是个瘸腿的男人,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爸爸没有老婆,没有人希望自己被同学看不起。
十岁的她,就已经知道什么叫好意,什么叫恶意;
她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自尊,不被人看出她的难过伤心;
她在班上经常笑嘻嘻的,回到家时常发呆;
时常她爸爸没做错什么事,她也想和她爸吵一架,因为她真的需要发泄一下情绪,不过她爸爸也没做错什么啊。
三年级读完,我和阿文各自父母回来了,然后我们都回到各自村里,在村里小学读书。我们三个在不同的小学读书,再也不能随意玩跳房子和纸飞机了。
有次我和阿文回到外婆家,我们就去找小芬。
阿文说,“我那小学离我家很近,早上去学校就一段小路的距离。“
我也插嘴说,”我小学也很近,不过没他近,但是还是很快就到校了。“
小芬看着我们,笑了。
之后,我们依旧一起玩闹,一起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路旁都是那种狗尾巴草,时不时飞过几只蜻蜓,还有几只赖皮蛤蟆。
五年级我到镇里中心小学读书,小芬也是,不过阿文不是,因为他老家实际上算是隔壁县城的。我和小芬在一个班,不过我总觉得少了什么,我不再热情地找小芬聊天,小芬也好像刻意避开我。
我们都各自有了一些朋友,不再是小学时三人行。
六年级重新分班,我和小芬又分到一个班上。
印象里第一次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五,小芬考了年级第二。不过我一直觉得那次考试我才是年级第一,因为那个该死的语文改卷老师把我的语文试卷改得一塌糊涂,好像刻意在扣我分。
不好意思,我跑题了,我想说的是小芬其实成绩不错的,在小学时我在第四,小芬在第五,没办法,前面有三个太变态了,而阿文则是四大托塔天王之一,成绩很差。
六年级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它的发生,真的改变了故事原本的走向。
同年级有个男孩子,叫小松,他是小芬的弟弟,对,亲弟弟。
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小芬的母亲,小芬的弟弟。我实在是记不清是怎么开篇的,就是班上突然说小芬的妈妈来找她了。
然后小芬不想见她妈妈。
很突然,又很复杂,我不知道前面到底有多少铺垫,就是好像忽然之间就把小芬的亲生母亲给弄出来了。
小芬母亲带了好多零食,给小芬,不过小芬并不领情,拒绝了。
班上很多人开始讨论这件事,在课间,在放学后,在吃饭时。
有人说,小芬妈妈是想把小芬重新带回去。
好像的确如此吧,不然小芬妈妈为何平白无故地出现,这么多年没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于是,有人对那个瘸腿的男人说,“哎,你白白养了那个女娃了,现在她妈要把她认养过去了。”
我想象着那男人默不作声的样子,突然就有点心酸。
小芬很反感她妈妈来找她,似乎也跟她妈妈大吵了一架,吵架内容无非是:
“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找我?”
“你把我丢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妈妈带着愧疚,一句话不说,就静静地看着她的亲生女儿在那大喊,发泄着多年来压抑着的情绪,那些敏感,那些自尊,那些经历过所有的嘲笑都一一向她的亲生母亲扔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她妈妈要丢弃她自己的女儿,我们这些才六年级的学生,哪里知道为什么呢?
小松是小芬的亲弟弟,这么说来,他们应该是她妈妈一起生下来的,最后她父母决定丢弃女儿。
计划生育,家庭困难,入不敷出……这些词汇也描绘不出当时的场景,只有当事人知道为什么,或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都是生活而已。
小芬最后没有同意跟她亲妈妈走,她还是跟着她的瘸腿爸爸,住在很暗很旧的房子里。也许,小芬妈妈试图找到男人,说她想带走小芬,当然也会给男人一些钱。
可是,时间呢?那些照顾呢?那些点点滴滴呢?赡养费就能补完吗?
男人说,小芬同意,我就同意。
最后,小芬没有同意。
女人离开了,留下了一大包的零食玩具。
热闹的校园最后归于平静,小芬的事也慢慢不再被人谈起,只是小芬的弟弟小松依旧在同年级读书,有人偶尔会开他玩笑,“怎么不找你姐姐去啊?”
小松转头就走了,背后是一群人的嘲笑。
初一分班,我和小芬在不同的班,我也不在意小芬的事了。我只是个局外人罢了。
初三我到了一中,离开了初中,那些讨论着别人家里发生的事的人,都各自忧虑自己家里的事。
中考结束,出分,小芬去了二中。当我知道她去了二中的消息时,还是有点惊讶,但又觉得意料之中,很奇怪的感觉。
后来,各自忙碌,各自有自己的事,我也没有了小芬的消息。
而现在我大学了,我不知道小芬最后去了哪里?她是去了一所大学呢?还是在某地工作呢?是否还住在那个又暗又旧的房子里呢?
我回到外婆家,走在当年趴在偷看小芬的草坡上,右边是我们三个一起游过的河流,前面是田野,再往前是小芬的房屋。那有好几户人家,房子连成一块,像是被田野围成的孤岛。
也许小芬她爸做了新房子吧,小芬住在又亮又新的房间里,不再敏感,不再被嘲笑,大大的电视播放着新的动画电影。
纸飞机老早就停下来了,画跳房子的刻痕也模糊不清,喜羊羊与灰太狼也被禁播了。
当年回去阿文偷偷跟我说了这件事,他问我怎么办?我说那就不要带她一起吧。
阿文说不行。
我说那就让她跟来吧。
阿文说也不行。
我问,那要怎么样?
阿文说,我也不知道。
最后我们还是三个一起走过长长的路,去阿文奶奶家,不管阿文表姐怎么想。
我知道小芬那亲戚应该是她的姑姑,是她爸爸的姐姐,因为她没有妈妈。
我记到了我们为什么那么早离开她姑姑家,因为她要带我和阿文看一个地方,当年她自己一个人做的秘密基地。
童年的我们真的不知道多远是多远,总是以为可以用脚步去衡量,总以为走路就能走到。而长大后知道了多远是多远,有些事不是很简单就能去做的,有些无奈,总是那么讨厌。
当年我对阿文说,”你太猥琐了吧。偷偷看人家女孩子。“
阿文说,“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说,“没有啊,我只是来找你的。”
阿文说,“你说谎话都不打草稿的吗?”
“我……”
“不用看了,小芬跑到对岸了,挡住了,你看不见了,她就知道你就是流氓。”
“没有,你才是流氓。”
“你流氓。”
“不,你流氓。”
小芬接着说,“你们都是大流氓。”笑着跑回家了。
外婆房间的木门上刻着“阿文喜欢小芬”。木炭的痕迹,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我们一起挖过竹笋,一起偷过西瓜,一起煮过小螃蟹,一起在竹林里搭建属于我们自己的秘密基地。
我希望那些是她的童年,有人陪伴,有人跟她一起玩,不用去担心别人背后的嘲笑,不用那么敏感地去面对原本不属于她的事。
我站在草坡上,似乎看到她和她爸爸争吵的情景。
吵完后,她爸爸苦笑,而她哭了。
1999年,有个女婴被丢弃在集市的井盖上。
一位瘸腿的男人抱走了她。
小学一到三年级,有两个男孩子陪在一个女孩子身边。
三人行的剧本,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她敏感脆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