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临终之前,曾一度要求我这辈子不要踏入乌鲁木齐。
她是噙着泪水离开的,泪水在她眼里如此习以为常,薄如黏膜,清澈而又浑浊。
是段故事。
她死后的一个月,我带着她的灵龛上路,目的地乌鲁木齐,出发前先走上一趟日光之城。拉萨。
母亲生前信佛,她信仰佛的宁静,不在乎辞世后是天堂抑或地狱,但愿能抹去彼时彼刻的爱恨嗔痴贪恋狂,以一个不悲伤的姿势,如树般伫立一个漫长。
上火车后,一声呼啸,烟霭从车头浓浓卷起,“咔嚓”“咔嚓”,启动了。
我坐的是晚班车,预计明天黄昏之际能到达拉萨,但整夜里我没转身睡去。我裹着行李包,里面有母亲的灵龛。窗外是入黑的青藏线,一眼望去,一袭灰暗的荒凉,隐约能辨别出是格尔木。
到了天微微发亮之际,眼前是辽阔的荒芜,听广播说这是羌塘腹地——可可西里。
很久前和母亲一同看过《可可西里》的电影。讲述一百万头珍贵的藏羚羊被猎杀,可可西里周边地区的藏族人和汉人在队长索南达杰的领导下,与藏羚羊盗猎分子顽强抗争,最后不惜牺牲生命。
记得当时我跟母亲都看哭了,觉得这宁静的领土不应该沾染血腥,不应该因杀戮而被抹去纯洁。
但如今凝视前方,反而觉得这宁静像被诅咒,有副巨大的灵魂一字躺开。
下车后,空气清冽。
拉萨的夜空没想象中漆黑,不深邃,淡淡的蓝。
我拉着行李上了接驳车,朝布达拉宫的方向行驶。夜色安宁,途径世纪广场,不炫耀,一切比想象中朴素。
最后选择了在布达拉宫附近落脚,点了一碗藏面。牛肉汤底,携带肉碎,口感和家乡的面条没太大区别。
结账后,继续一人前行。走了大约10米,驻足了,我转身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跟了我有一段距离,
看起来二十岁出头,脸庞天真无邪,出于紧张,她磕磕绊绊地说了四个字,“我叫灵儿……”
“姓赵么?”
“你怎么知道?”她一脸惊呼。
我没理睬她踱步起来,她却跟了上来,“以后请多多指教。”
“什么多多指教?”
“结伴旅游啊。”
“小妹妹,你骗人去其他地方吧,我不是李逍遥,这里也不是仙灵岛,这里是拉萨,我不受这套的。”
“哥。”
“别,”我立刻打断她,我很讨厌别人叫我哥。
“叔叔,”她急忙地拦截我,生怕我会消失,然后掏出身份证,“你看看,我真的叫赵灵儿。”
我很敷衍地瞄了一眼,“那又如何,你究竟想怎样?
“我能不能跟你结伴游历拉萨,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多个人能多个照应,拍照的时候也方便些,最主要能够分摊消费。”
“那要不要一起分摊房费?”
“好啊!”她兴奋地叫了起来,后知后觉又皱起脸,“卑鄙!无耻!下流!”
“小妹妹,我没时间陪你玩,我来拉萨不是旅游的。”我加快了脚步,她也加快。
“喂,”没忍不住,冲她吼,“你究竟想怎样?”
“路是你的么?拉萨是你的么?”她反呛我,最终跟我跟到宾馆去,要了一间在我隔壁的房间。
一宿过后,我差点忘记了她的存在,想不到一出门这丫头已经早早守在门处,仿佛一夜未眠,然后打上一个臭烘烘的哈欠说,“早啊。”
拿她没辙,我承认。
拉萨的茶馆坐满了客人,店家手提着一大壶甜茶为每位客人斟满,浓香四溢。
赵灵儿跟我点的相同。一杯甜茶,两张地道的牛肉饼。拉萨食馆里的人都喜欢一边喝茶一边和周边的人聊天,认识的不认识的,总能聊到一块。
我问赵灵儿,“你为什么要来拉萨?”后来发现问得有点傻,一个女人来拉萨不外乎“拉萨美丽”、“洗涤心灵”。但她的回答有点出乎意料,“我为了一个人。”
我苦笑,看破红尘地问,“失恋么?”
她不说话,狠狠地吃着两块牛肉饼,把嘴巴塞得严实。
早膳后上了一辆出租车。九点钟的拉萨,阳光剔透成泛光的布料飘荡在靛蓝的上空。眺望远处,能清楚看见山脉连绵明净的白雪。赵灵儿显得相当兴奋,“叔叔待会记得帮我拍照,我要拿50元人民币跟布达拉官来一张合影。”
我不看她,只跟司机说,“去大昭寺。”
“什么?不是去布达拉宫么,为什么不去布达拉宫?!”
我不说话,挨了下来,神情略微沉重——赵灵儿无奈地趴着玻璃窗,经过布达拉宫的时候立刻翻了过来,跟窗外庄严肃穆的屋脊宫殿来了一张简单的合影——因为我说过我来拉萨不是游玩的。
大昭寺是西藏最早的土木结构建筑,开创了藏式平川式的寺庙市局规式,在藏传佛教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当年母亲就是在这里邂逅了那名男人,一名喜欢呼吸拉萨午后阳光的男人。
母亲自幼就信佛,喜欢佛沉淀的信仰以及其宁静,佛就此反馈了她一颗楔子,于是两人聊起佛经时,不经意叠起一段爱情。
“一来二去”。
母亲用这个词描叙这段关系,那个时候的我还很小,坐在板凳上十分专注地听着,她的眉目里有种很旷远的东西,眼里透着那男人风尘仆仆的剪影。
然而当我踱步至此时,目光很自然变得悠远,时而绵长。有人吟唱,初听之下以为是喇嘛诵经,寻声而去才发现是劳动者的歌声。很动听,没旋律也没歇息,像面前藏地的光芒,围拢着天赐神授的格萨尔王。我找了一个位置,把背囊放在前方,碎碎念。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是母亲常念的佛语,每次念起来,不用闭眸,心亦不掀漪澜。
原本以为赵灵儿那丫头肯定会攒着一肚子气乱奔乱跳,想不到她很快安静下来,顾盼生辉,浑身散发着格桑花香,在这找不到影子的地方,悲欣交集。她该是有故事的人,一个不能言说的故事,所以眼下跟所有人一样,将内心迭起而又漫长的事迹通过沉默或肢体语言逐渐释放。
通过大昭寺的氛围,在现实与心境的夹缝中,来来往往。
过后原路折返,从午时走至日暮,期间赵灵儿默默无闻地跟着,我并非想借此刻意打发她,而是去一个地方,习惯不去景点,用游走的方式融入他人的故乡。走到金珠中路时,天完全黑下,拉萨的夜景依旧沉静,灯光蛰伏成萤火虫,围着城市的毛边。
“叔叔,我们要去哪?”她没忍住。我指了指那条河,不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它缓和地流淌在黑夜中,如同樟树扩散的木纹,就这样沿着江边走了很久。
母亲曾经也跟那男人沿着拉萨这条河走了很久。母亲8岁的时候患有夜盲症,她习惯晚上散步时用导盲拐杖,用导盲拐杖并非为了探路,更多则是喜欢夜里散步索性闭眸行走,不是畏惧黑暗,反而觉得人若能够融入黑暗,便能感知周边的一草一木,一车一鸣,一风一静。
那回走着走着,那男人突然抽掉她的拐杖,就在她趔趄的一瞬稳住她的身姿。
“让我为你点亮以后的路吧。”双眼虔诚,话语认真。
母亲不说话,睁开眼后撞上了对方的目光,然而在嘴角上扬之前,她选择了相信一见钟情这个词。
我无法理解,即使来到这,我也无法理解如此朴素的场景,能荡漾出母亲孤注一掷的情愫。
我问赵灵儿,“你有遇过一见钟情的人吗?”
“有。”没想到她答得如此快速。
“初中的时候,我喜欢过一名老师。”
“结果?”
“没有结果。”她的声音硬挺挺的,像冻僵的身体。
“你来拉萨就是为了洗涤这段情史?”我把两者很自然地联结一起。
她走在前面,几步过后傻呆呆地转身,黑暗中的她眼神透着无法参透的意义,“我们明天要去哪?”
"对别人而言只是文字,就我而言都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