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黄昏(一)

文/秦叶烜

第一章  低语者

  洪恽正等着红灯,他刚刚下班,骑自行车准备回家。要回陈家巷还得过一个马路,再走大约两百米。

  路上车很少,洪恽规规矩矩地等着红灯,连续有几个人飞快地跑过,他无动于衷,依然等待着,目视前方。

  城郊红灯时间长,洪恽不着急回家,他看着行道树发着呆,手紧紧握着车把,车把已经被汗浸湿了,汗珠从他的脸上滑落。安海市的秋天来得晚,九月中旬,还是一股子闷热的气息,但温度并不高。洪恽穿着一件泛白的衬衫,他人很瘦弱,衬衫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

  绿灯亮了,他的四根指头动了动,重新握住车把手,熟练地蹬上自行车,却骑得歪歪扭扭。他骑车的样子和体重很不相符,显得很笨重,很疲累。好在潘大爷并没有见过洪恽这幅骑车的样子,不然不知道又要说出些什么损人的话。潘大爷总是阴阳怪气地,嘴里嘟囔着洪恽,肾虚什么的,摇头晃脑,煞有介事。洪恽任由两颊的汗滚落,他就那样蹬着自行车,有点像一位移动困难的肥胖症患者。

  夕阳斜挂在天边,慵懒地扑向大地,影子被光驱赶到了身前,洪恽的影子斜斜的,有些变形。他偶尔看看路,多半盯着自己的影子,车骑得摇摇晃晃。他是在逃避身后的夕阳。

  夕阳为世界笼罩了一层温馨,它告诉人们,白天即将过去,黑夜将要到来。在这样两种横亘不变的划分之中,黄昏是一个过渡带,很多人喜欢黄昏胜过喜欢黎明,因为黄昏之后将迎来并不能算得上真正黑暗的夜晚,但黎明之后,却确确实实只剩下了赤裸裸的白日。洪恽害怕这样一个时段,实际上对于多数人来说,它并不代表什么,更不是人们所在意的,赤裸裸的白日下,有无数牵制人们思想的杂乱无章的事,谁会去在意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出现的太阳。

  洪恽清楚,自然就这样亘古不变的循环着,他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他只是接受着恐惧心理带来的生理反应,他不愿去过多联想,只要黄昏不变,他所看得见的黄昏一直平和着循环往复,他便足矣。

  自行车细细的轮胎带着他向前走,离陈家巷越来越近了。他骑过路口的小卖部,熟练地转进巷口,一转弯,就骑到了一个小水洼里,昨天刚刚下过雨。洪恽看着自己的车轮沾上了水,转了两圈弯曲的痕迹,一时走了神似的,差点撞上巷口的电线杆。

  车头被他强行扭到一边,洪恽急忙刹车,才勉强在电线杆前刹住,他的脸离电线杆只有几十厘米。他抬眼一看,一张搔首弄姿的女郎照片,发型还是06年的款式,洪恽向后倒了几步,原来是"重金求子"的广告?这一瞥,让他充满了疑惑,是这骗子不专业吗,这样的广告怎么能放这照片呢?

  洪恽摇摇头,马上忘了这回事,他拉着车回到正轨,从电线杆和大铁皮垃圾箱再向前几步,就能拐进巷子里了。

  他有点虚弱,刚刚差点撞上电线杆让他有点惊吓过度,他停下来,拿出一方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边又擦干脖子上的汗。阳光照在他背上,他一点没觉得温暖,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祟的结果。

  平时的时候,洪恽很正常,只是每每临近下午,流汗的毛病便要冒出来作祟。这几年来,他一直努力克服,不过还是备了一方手帕,他不是矫情,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不算正常的那一面。

  他抬起头,顺脚拨起车撑子,打算推车进巷子,回家之前,他还要去办一件小事。

  不经意间,他又瞥到了电线杆上的广告,这才知道刚刚自己是花了眼,原来在几张"老中医""重金求子"之间,夹着一张"包小姐",一张图片和一串电话号码,就足以让人心知肚明。

  洪恽停了几秒钟,又摇摇头,推车走了。


  在洪恽等待红灯的时候,陈家巷的老住户们,正讨伐着洪恽的"罪行",这其中要数潘成国老先生最起劲了,即使大家已经听腻了他的抱怨。

  以潘大爷为首的大爷大娘们,大多是已经退休或是无业在家养老的老年人,他们精力充沛,有孙子可带的都离开了陈家巷,剩下的几个,除了关注这巷里唯一的年轻人洪恽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可干。

  洪恽不受他们欢迎,自然有很多原因,他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交流,更不喜欢与这些大爷大娘们交流。洪恽在屠宰场工作,每当场里有福利的时候,他就会带些特价肉回家,但没有邻居们的优惠。对于潘大爷来说,这些都没所谓,只是洪恽和他有过节,他实在是讨厌极了这个年轻人。

  其实潘大爷心知肚明,那场过节他这一方过错更大,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他这一辈子也没有丢过那么大的人,又怎么可能去承认一件那样的事,他做不到,所以他愤怒,这愤怒在洪恽那里,却像软绵绵的抗议,收不到一点回应。

  潘大爷总是将这件事改头换面一番,诉苦似地讲给别人。可惜的是,陈家巷的人,多数是目击者。大家只是听着潘大爷的抱怨,偶尔附和几句,然后微笑着。那微笑,是在看笑话,双方都心知肚明,也不过是各取所需,潘大爷只是需要发泄罢了。而在今天的"座谈会"中,潘大爷却没有多说话。他坐地离巷口很近,只是嗑着瓜子随意聊了两句,有些神思飘忽的样子。

  "要我说,那小子的媳妇说不定是骗来的,你看看他那猴样,脸上没有一点人的气色,一天动不动就抽抽。还是现在的小年轻就喜欢这样的?"刘大娘开了口,她是潘大爷的相好,但是两人并没有结婚,主要还是因为刘大娘的儿子不同意,两人只是互相搭个伴,陈家巷的人都知道。

  刘大娘靠着墙,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斜眼瞥着潘大爷,她不知道潘大爷为什么心不在焉的,竟然对讨伐洪恽都失去了兴趣。

  洪恽实在说不上英俊,三十岁,个不太高,很瘦,用潘大爷的话来说,像个肾亏的。不戴眼镜,长相倒还说得过去,只是脸色太苍白,像是有什么病,大家也都曾猜测过,是不是真的肾亏。

  刘大娘和潘大爷在一块,本来不是什么能得到祝福的事,再加上刘大娘儿子的反对,大家更是喜欢说些闲言碎语,人嘛,总是喜欢在无聊生活中给自己找些乐子。可自从洪恽来到陈家巷,就很少有人再关注他们二人了。

  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是谁提到了拐卖二字,令本就足够神秘的洪恽更平添几分迷雾,听到"拐卖",潘大爷来了兴趣。

  "拐卖?也说不定……"他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不然我看呐,有谁家会把那么好看的闺女嫁给他那样的人呢?"

  "确实,有点道理,来咱们这快四年了吧,也没见他们感情有多好,也没有孩子……"大爷大娘们都点点头,潘大爷却没有再说下去,他估计了下时间,洪恽大概快回来了。

  "大家也都回去做饭吧,也快到饭点了,我出去买瓶酱油去。"潘大爷站起身,抬起板凳拉长声音说着,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瞥着刘芬,担心她要跟去。

  "我也要买袋醋去。"果不其然,刘大娘贴了上来,潘大爷在心里暗骂一句,但脸上还是笑着,背着的手摆到身前,他抬手拍了拍袖子上的灰。

  "我替你买了,你回家去,把菜择了,萝卜洗了。今天我们一起吃,你说好吧?"潘大爷笑着,询问刘大娘的意见。

  刘大娘停了一会,没有说话。继而又点点头,接过潘大爷的凳子转身回去了。

  潘大爷舒了一口气,他想,果然和电视上演的一样,间谍不能有家人,他们不仅会成了反派威胁人的利器,更是阻碍任务顺利完成的绊脚石。他慢步踱出巷子,瞥了眼电线杆和大垃圾箱。味真重,他加快脚步,出了巷子,拐个弯进了小卖部。而此时的洪恽正等着红灯,背对夕阳。

  潘大爷假装挑选着酱油的种类,实际上小卖部里只有两种酱油,他左看看右摸摸,小店老板和潘大爷认识,他想搭两句话。

  "潘大爷,来买东西啊。"

  潘大爷却没有理他,他在想别的事,所以心不在焉。老板有点疑惑也有点尴尬,但看了他几眼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老板是知道的,潘成国脾气不算好,他不想惹老年人,虽然潘成国也才55岁,但他脾气不好也是众所周知的。

  他一边假装挑着酱油,一边看着门外,小卖铺的门上挂着塑料门帘,这为他创造了好环境。忽然,他看到一个自行车影过去了,是洪恽,潘成国急忙走到门口,等了几秒,什么也没买,就出去了。

  他先等在拐角,看着洪恽骑过路口的水洼。正当他要跟上去的时候,洪恽险些撞到电线杆上,吓了他一跳,他急忙跑过路口,趴在另一边偷看。

  他看到洪恽擦汗的样子,兀自笑出了声音,好在离洪恽还有点距离,不然可真怕被听见。他笑完继续偷偷摸摸地看着洪恽,他看到洪恽正皱眉盯着电线杆。洪恽继续推着车向前走时,潘大爷快步跑到垃圾箱旁,可洪恽突然停下了脚步,潘大爷连忙刹住车,迅速躲在了大垃圾箱的背后。

  味真重啊,他边捂着鼻子边咒骂着。

  洪恽推着车,向前走了几步,但他还有一件事要办,办完这件小事,他才能回家。他路过巷口没有拐进去,而是停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

  他是在寻找一只大黑狗。

  洪恽至今仍能记起他第一次看到这条黑狗时的情景。当时洪恽和妻子刚来到安海,他们身上没有一分钱。如果不是遇上他们现在这间房子的主人,洪恽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能够去哪里。遇上大黑狗的机会,因此也算得上一份恩赐。

  那时洪恽身体极其虚弱,搬来陈家巷的第二天,妻子便开始工作,而他醒来后胃痛难忍,便出门去买胃药。

  胃药买了回来,他艰难地走到巷口,和现在这一幕很像。他身后是一直以来让他畏惧的夕阳,他的影子斜斜的,扑倒在他的面前,他看向巷子,巷子并不深,他看得见凹进去的一块,那是他暂时的容身之所。

  当他要抬脚时,巷子左手边一个破烂纸箱抖动了起来,他看着那纸箱,不自觉紧了紧装药的袋子。

  一只黑狗的头探了出来,洪恽对狗的品种不熟悉,他只看到了那只狗很瘦弱,耳朵耷拉着,皮毛一点光泽都没有,灰蒙蒙的,肚皮处的毛很脏。两只大眼睛更是凸了出来,了无神色。

  洪恽和那狗四目相对,他很快明白,这是一条流浪狗,或许他真以为自己能给它点吃的吗,洪恽轻轻摇摇头,胃部抽搐了几下。他咬紧牙齿继续向前走,此时大黑狗从纸箱中钻出,走向了那个大铁皮垃圾箱。洪恽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那条狗,那狗也望着他。

  突然间,洪恽感到,这一幕,和过往的时光有了重合。脑海之中,一个青涩单薄的少年,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向自己。这眼神,同样的戒备,恐惧,烧灼着不知名的饥饿感。

  或许因为他们都是……被遗弃的……

  在那一瞬间,洪恽忘记了自己的疼痛,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对着夕阳,黄昏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从那之后,一直到洪恽找到当库管的工作,到今天,只要能够有机会,他总会带些吃的给黑狗。那件事发生之后,洪恽知道了,大黑狗也许真是一只知恩图报的狗,只可惜,养这条狗,永远不可能。他也从未给狗起过名字,因为他明白,起了名字,就会产生一种无法割舍的依恋,而这种依恋对他来说,会成为一条致命的伤痕。

  今天,他带的是场里处理的骨头,黑狗可能吃的很费劲,但今天场里低价。他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狗叫,声音并不大,他回头,果真是它。

  他拿起车筐里的黑色塑料袋,蹲下身准备解开口袋。可黑狗没有兴奋也没有动作,它看着洪恽,像有什么话要说。

  洪恽没有看出异样,他把骨头倒在属于黑狗的角落里,起身打算扔掉手中的袋子。黑狗忽地走到他面前,冲着垃圾箱喊了几声。洪恽说不清为什么,但没停下脚步,走近了大垃圾箱。而黑狗也走在他的身旁,一人一狗,以逼近的姿态,好似在围攻垃圾箱后的躲藏者。

  潘大爷看到洪恽停了下来,竟是为了那条流浪狗,不禁怒火中烧。自己有没有资格愤怒于洪恽和这狗的“沆瀣一气”暂且不论,可这狗是害他徒弟的罪魁祸首是跑不掉的。他早就知道,洪恽和这狗有点感情,在那件事上,正因此,他顾了面子,没对大黑狗下狠手。但眼前的这一派“温馨”,勾起了他不好的记忆。

  潘大爷盯着洪恽的背影,也顾不得脏,靠在垃圾桶上愤恨起来。没过几秒钟洪恽竟然走向了这边,他连忙起身藏到后面,而与他仅隔数米之遥的一人一狗,正慢慢靠近。

  潘大爷盘算着是大黑狗看到了他,他忘记了刚刚的愤恨,而是快速想着解决办法。让洪恽看到自己在垃圾箱后面鬼鬼祟祟的倒不是一件大事,只是他这样快就暴露,看来得选另一种方法了,他暗自思躇。

  洪恽被与他相隔一个垃圾箱的人头猛然冒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潘大爷,只见他脸上对着笑,不太自然,反而很诡异。他从垃圾箱后踱步走到洪恽面前。

  “回来啦?”潘大爷笑着问他,在洪恽看来,这一幕实在太过可怕,他和黑狗一起盯着潘大爷,一瞬间,气氛有些许尴尬。洪恽只好用点头来化开停滞的空气,他看着潘大爷,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正在这时,刘芬急忙忙从巷口跑出来,眼神像是在寻找什么,看到潘大爷站在那里,她显得很高兴,继而叉着腰冲老潘欣喜地叫喊。

  “老潘,你家酱油还多呢,萝卜我拌上了,你买的醋呢?”

  “我,我还没去呢,这不是遇上洪恽了嘛。”潘大爷反应迅速,目光也并不闪躲。

  听潘大爷这样说,洪恽觉得他不像“碰”上了自己反而像是在等着自己,刘芬觉得这么长时间都没买回来,小卖铺就在路口,也不对劲,但他们都没说什么。刘芬点点头,看着洪恽。

  “小洪回来啦,我就说出来的时候看见巷口好像有辆自行车。”

  “嗯,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洪恽看了一眼自己支在一旁的自行车,面无表情,朝两人说道。

  黑狗早在潘大爷露面之前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它早就将潘大爷鬼鬼祟祟的一切行径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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