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漏开始的地方
周以宁蜷在飞机座椅上,舷窗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像块皱巴巴的黄布。波音737猛地一颠,邻座维吾尔老人怀里的陶制药臼“咚”地撞上玻璃。她死死搂住怀里的胎心监测仪,药瓶在帆布包里叮当作响。
“姑娘,治沙的?”老人用生涩的汉语问,皱纹里嵌着沙粒。
她摇头,指指行李箱上斑驳的“北京协和医院”字样:“来救人。”
老人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从袷袢里掏出把干桑葚硬塞给她:“胡大会保佑医生。”
机场跑道边的芦苇栅栏在风里翻卷,每根芦苇杆都绑着褪色编号牌。周以宁眯眼辨认上面的字迹——“中科院新疆生态所,2003年4月”。沙粒抽在脸上像撒了把针,她踉跄着钻进救护车,怀里的药瓶早被体温暖得发烫。
医院走廊飘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却盖不住沙土的腥气。周以宁抬头望向天花板的通风口——正压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双层玻璃窗外黄沙蔽日,密封胶条在常年风蚀下早已皲裂。她伸手抹过窗台,指尖仍沾上一层细沙。"去年扩建时装的密闭系统,扛得住八级风沙,"护士长掀开防尘帘,语气无奈,"但老楼是九十年代建的,接缝处一遇特强沙暴就漏得像筛子。"
急救车在沙暴里画着蛇形。周以宁跪在担架旁,听见沙粒撞击车体的噼啪声。孕妇的呻吟混着风声灌入耳膜,她下意识看向车顶——那里本该有医院新救护车的正压过滤装置,但这台老车显然还没轮到改装。突然“哐当”巨响——车尾玻璃被胡杨枝捅出窟窿,黄沙裹着枯叶灌进来。
“扶稳!”驾驶室传来吼声。后视镜里闪过司机轮廓,军绿色工装领口翻出,喉结上沾着盐霜。
周以宁用后背堵住风口,沙粒顺着衣领往里钻。孕妇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孩子…托给阿娜尔汗…”“名字留着你自己叫!”她反手扣住孕妇发抖的指尖,摸到满手黏腻的汗。
车刚刹停,穿工装的男人就冲过来扛担架。周以宁瞥见他胸牌晃动的反光——李之心,漠南治沙队。
“让让!”他侧身挤进急诊楼,汗味混着梭梭草气息扑过来。孕妇的血滴在他军靴上,洇成深褐色斑点。
手术室的无影灯被沙粒撞得直晃。周以宁刚夹住脐带,防风钢板突然被掀飞。混沌中有道墨绿色身影撞进来,防沙布“唰”地罩住产床。
“低头!”李之心的吼声混着砂砾砸在耳膜上。
他整个人弓成虾米抵在风口,工装后背被砂砾抽得噼啪响。周以宁缝完最后一针抬头,看见他后颈结了层盐壳——像戈壁滩晒裂的碱土。
深夜,周以宁在更衣室抖落白大褂里的沙子。窗台突然多了个汽水瓶,里头沙粒分两层沉淀,瓶口塞着团骆驼刺。
“治沙队那愣头青送的。”护士长嚼着奶疙瘩嘟囔,“说是塔克拉玛干的沙能安神。”
她晃了晃瓶子,底层沙漏下一缕,恍惚想起急救车里那个汗湿的背影。
狂风拍打窗棂的间隙,远处传来时断时续的号子声。李之心和工友们正在楼顶加固草方格,探照灯把他的影子投在产房外墙上,恰好盖住1998年那场沙暴的水位线。
走廊尽头传来"哐当"一声响,周以宁循声望去——李之心正在窗边摆弄副裂开的护目镜,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脚边堆着捆麦草,显然刚从治沙现场回来。
"给。"她抛过去瓶矿泉水。
他仰头灌了大半,喉结上的沙粒跟着颤动:"白天那孕妇…"
"母子平安。"周以宁靠在窗台上,"你常这么不要命地堵沙口?"
李之心从兜里摸出个磨花的玻璃瓶,里头细沙缓缓流动:"我爹留下的。他当年为救牧民困在沙暴里,只找回这个。"
窗外传来草方格施工的号子声,周以宁忽然说:"我接生的每个孩子,都该有片能敞开了跑的绿洲。"
李之心擦瓶子的手顿了顿,沙粒漏过指缝:"那就得先让风沙停下。"
后半夜突然停电,应急灯把走廊照成昏黄色。周以宁去库房取蜡烛,撞见李之心蹲在墙角修发电机。
"我来。"她按住他渗血的手背,"产科医生也会修电路,信不信?"
两人头碰头折腾半小时,机器"嗡"地转起来。李之心抹了把脸上的机油,忽然笑出声:"你这白大褂算是废了。""总比你的工装强。"周以宁指着对方衣摆的破洞,"治沙队的针线包借我用用?"
窗外风沙渐弱,晨曦爬上草方格的麦秸秆。产房里突然响起婴儿啼哭,两人同时望向声源处,某种默契在晨光里悄然生根。
晨祷的邦克声穿透沙幕。周以宁望着工人们在楼顶铺设新型防风滤网,三层复合结构的金属网眼在风中铮鸣,恍若都塔尔琴拨响的瞬间。三百米外的沙丘上,李之心正带领团队铺设草方格,身影被朝阳投射到急诊楼斑驳的外墙,恰好覆盖住1998年那场特大沙暴的水位标记。
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铁饼,风卷着沙粒撞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周以宁刚给产妇绑好监护带,窗外忽然暗得像泼了墨。 "孕妇喘不上气了!"护士扯着嗓子喊。
"备手术台!快!"周以宁话音未落,整栋楼被狂风掀得直晃。无影灯在头顶乱颤,沙粒雨点似的砸在防尘钢板上。她刚把胎心探头贴上孕妇肚皮,一记闷响炸在耳边——胡杨籽打穿双层玻璃,在她眉骨划出道血痕。
储物架"哗啦"翻倒,裂成两半的护目镜滚到脚边。周以宁刚要弯腰去捡,产妇突然抓住她手腕:"医生,我娃…" "信我!"她反手扣住孕妇颤抖的指尖,余光瞥见镜片上缠着的医用胶布——是李之心那晚蹲在走廊修的,裂痕被他用胶水补成歪扭的十字。
狂风突然撕开防尘钢板,黄沙像开了闸的洪水涌进来。周以宁扑上去用后背挡住手术台,沙粒灌进领口火辣辣地疼。混沌中有皮革混着汗味的气息逼近,墨绿色防沙布再次"唰"地罩住整个产床。
"低头!"李之心的吼声震得她耳膜发颤。
周以宁再次瞥见他后颈结了层盐壳——那是整天泡在盐碱地才有的印记。
产妇的呻吟突然拔高,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脐带缠颈!"助产士声音都变了调。
周以宁操起手术刀,刀刃映出李之心绷紧的下颌线。他正用膝盖顶着防沙布接缝处,血从磨破的裤管渗进沙地。 "给我两分钟!"她冲他喊。
"只管接你的生!"他头也不回,肩胛骨顶得布料凸出棱角,"这破布要是漏粒沙子进来,我把三年工资赔给你!"
当婴儿啼哭穿透沙暴时,李之心整个人顺着墙滑坐在地。防沙布上千疮百孔,他右手虎口裂着血口子,指缝还夹着半截麦草杆。
"喂。"周以宁踢了踢他军靴,"馕饼分我一半。"
李之心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掰开的馕渣混着血丝:"你们当医生的都这么土匪?"
"救命恩人吃你口粮还废话。"她挨着他坐下,两人肩头的沙粒簌簌往下掉。
暮色染红窗台时,周以宁瞥见他掌心翻卷的伤口:"草方格划的?"
"麦草可比手术刀野。"李之心摊开手任她消毒,棉签戳到痛处肌肉直抽,"上个月埋草框,差点被风掀进古河道。""那你图什么?"话出口她就后悔了。
男人摸出个磨花的玻璃瓶,里头沙粒分两层沉淀:"我爹的。96年沙暴天他带队救人,自己被埋进三十米沙丘。"他晃了晃瓶子,底层的沙忽然漏下一缕,"最后就挖出这个。"
周以宁沾血的白大褂擦过瓶身,忽然说:"早上接生的双胞胎,阿妈给起名叫其其格和巴图。" "啥意思?" "花儿和英雄。"
防风林传来收工的铜铃声,李之心忽然起身拍打裤腿:"明儿给你送捆骆驼刺,烧水泡脚祛湿。" "不要,扎手。" "沙漠玫瑰要不要?" "那玩意中看不中用。"
两人拌着嘴拐过走廊,夕阳把影子叠在产房外墙上。某个新生儿的脚印拓片被风掀起,轻飘飘落在李之心装满沙子的工装口袋。
最后一袋血浆输注完毕时,晚霞正从沙幕裂隙渗出血色。李之心倚着门框啃馕饼,喉结随着吞咽在沙尘中起伏。周以宁递过水壶时瞥见他掌心的新伤——草方格施工特有的V形割痕,边缘还沾着麦草纤维。
"为什么来沙漠?"话出口才惊觉冒昧。
男人从工装内袋掏出磨砂玻璃瓶,沙粒在瓶中沉淀出等高线:"家父是策勒站首批治沙员。"他旋开瓶盖,细沙随风飘向急救车顶的红十字,"96年他失踪在沙暴里,只留下这个未完成的沙漏。"
暮色将两人的影子烙在防风网上,如楼兰壁画上永不分离的供养人。远处传来维吾尔医士吟唱《突厥语大词典》的古老歌谣:"生命是穿越荒漠的商队,爱是永不干涸的坎儿井。"
周以宁在病历本上匆匆写下“双胞胎平安”,墨水被沙粒硌得断断续续。她顺手把窗台上的罗布麻干花夹进诊疗手册,抬头时愣了愣——应该是李之心放的玻璃瓶,里头细沙缓缓流动,瓶身还沾着麦草屑。
防风林的号子声混着婴儿啼哭传来,她下意识摸了摸听诊器。银链上原本挂着的石头不见了,倒是想起李之心那本旧日志——今早见他蹲在走廊,正往本子里夹晒干的梭梭枝。
夜风卷着沙粒敲打窗户,周以宁抓起玻璃瓶要去问值班护士,却在楼梯口撞见个灰扑扑的身影。
“你的吧?”她晃了晃瓶子。
李之心手套都没摘,额发还粘着草籽:“早上修防风网捡的沙,想着…给孩子当个念想。”
“剖宫产的不是你家属。”她故意板着脸,指尖摩挲瓶口磨痕。
“但凡在这片沙海出生的,都算。”他忽然伸手拂去她肩头沙粒,指节粗粝的温度透过白大褂,“就像你救人不看族别。”
远处传来驼铃叮当,新生儿病房的暖光晕在两人脚边。李之心摸出块带纹路的戈壁石:“换吗?用这个抵你的宝贝听诊器挂坠。”
周以宁把沙瓶塞进他工装口袋:“先欠着,等风季过了再讨。”
塔克拉玛干的夜风掠过策勒站的草方格,在玉河市医院的防风网上奏响安眠曲。沙漏开始了它的旅程,而命运的根系已在地下悄然相握。
第二章 沙粒刻写的年轮
2018年深秋,克里雅河故道的风像刀子似的割人脸。李之心跪在三米深的探坑里,军用铁锹“铛”地撞上岩层,火星子溅到枯骆驼刺上,“呼啦”蹿起半人高的火苗。
“李工!定位仪响了!”技术员小赵顶着风吼,手里的测绘图纸被刮成扇子。
李之心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沙,GPS屏幕上跳着刺眼的坐标——北纬37°42’,东经81°12’。他喉头一紧,这串数字刻在他家老相框背面二十年了,正是父亲当年失踪的位置。
沙粒簌簌落在图纸上,把等高线蚀成老人手掌的褶子。李之心忽然想起小时候趴爹背上闻到的味儿——梭梭草混着罗布麻茶香。那会儿爹总说:“沙丘底下埋着河神的骨头,咱得用草方格给它接上。”
“七号区起尘墙了!”小赵的破锣嗓子扯回他思绪。抬眼望,天地交界处黄雾翻腾,像谁把整片沙漠掀了起来。李之心抄起防风面罩就往沙丘顶冲,工装裤管灌满沙子,沉得迈不开腿。
八十公里外的和田市医院产房里,周以宁的胎心仪突然发出蜂鸣。孕妇腹部的传导膏被汗浸得发亮,显示屏上的波纹跳得像失控的心电图。
“上手术台!快!”她扯开无菌包,听见护士站电视在放《喀什噶尔胡杨》。沙哑的男声让她手一抖——两年前去治沙队巡诊,李之心的皮卡车里就循环这曲子,刹车片都磨秃了还舍不得换碟。
手术刀划下去的瞬间,整栋楼“咯吱”倾斜。无影灯在头顶打秋千,钢索摩擦声活像野狼嚎。周以宁瞥见窗外晃过抹橘色——跟三天前收到的快递包裹一个色。那天纸箱里塞着副缠满胶布的护目镜,便签上字迹龙飞凤舞:“比纱布透气。”
沙粒撞在双层玻璃上炸成白雾,新生儿啼哭破开混沌时,她才觉出左胳膊火辣辣地疼。玻璃碴子划破的手术衣下,医用胶布缠着的伤口渗着淡黄组织液——哪有什么罗布麻汁液,纯粹是累花了眼。
李之心这边正跟沙尘墙赛跑。草方格刚铺好的示范区像块破布,风扯着麦草满天飞。他抡起榔头砸固定桩,虎口震裂的血珠还没落地就被沙卷走。
“李哥!医院刚来电话!”小赵举着卫星电话窜过来,“说有个大出血的产妇...”
铁榔头“咣当”砸进沙地。李之心扯面罩的手直抖,忽然摸到裤兜里硬疙瘩——周以宁上回落在他车上的听诊器防尘塞,雕着协和医院的院徽。
防风林方向传来救护车呜咽,他抓起对讲机吼:“三组去扛沙袋!把东南风口给我堵死了!”转身就往皮卡车奔,军靴把沙地踩出深坑。当年爹就是为送难产牧民去医院,连人带车被埋进流动沙丘。这回说什么也得把沙暴截在半道。 周以宁这边正拿纱布堵产妇子宫创口。防尘钢板“哐啷”裂开条缝,沙瀑兜头浇下来。她扑在产妇身上当人肉盾牌,后脖颈突然贴上块滚烫的皮肉——李之心不知从哪钻进来,防沙斗篷“唰”地罩住手术台。
“低头!”他吼声带着砂砾味儿,整个人弓成桥拱在产床上方。周以宁抬眼看见他下巴结着盐霜,工装领口被风撕成破布条,露出的锁骨上还粘着草方格用的麦秸秆。
监护仪警报声里,婴儿终于爆出啼哭。李之心瘫坐墙角啃馕饼,就着血咽。周以宁扔过水壶:“治沙队不管饭?”“喂饱沙子了。”他晃了晃空水壶,喉结上的沙粒跟着颤,“刚那孩子...哭声挺带劲。”
“不如你当年在戈壁滩嚎得响。”周以宁指他军靴——96年他爹失踪那晚,十二岁的李之心在沙漠里嚎到脱水,是巡诊队把他捡回来的。
防风网外,最后一缕霞光染红沙丘。李之心摸出个磨花的玻璃瓶搁窗台,里头沙粒分两层沉淀:“今天在父亲坐标点挖到的。”
周以宁蘸着碘伏在他掌心画圈消毒:“沙漏?”“算是吧。”他忽然扣住她手腕,“等风季过了,带你去看我们新栽的胡杨林。”
新生儿的脚印拓片被风卷起,轻轻落在玻璃瓶上。产房外,草方格施工的号子声混着驼铃,在暮色里荡出悠长的涟漪。
李之心用麻绳把自己捆在十米高的气象塔上,沙粒像子弹似的往脸上砸。军用望远镜早糊成了毛玻璃,他索性闭着眼听风声——呜咽里混着草方格被掀翻的脆响,像谁在戈壁滩上撕布匹。
风速仪的表针疯了一样打转,他想起父亲日记本里那句话:“沙暴是沙漠在唱歌,咱们得用麦草给它打拍子。”怀里的旧沙漏硌着肋骨发烫,底层的沙已经快漏完了——这瓶子是爹失踪那天揣在兜里的,沙粒还是当年从沙丘上现装的。 对讲机突然滋滋响起来,传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用力!跟着我呼吸!”李之心手一抖,防风面罩差点被风扯走——这不是工程队的频道,是上周帮周以宁修产房电路时,她随手把急救培训录音存进了他的设备。
孕妇的呻吟混着风啸往耳朵里钻。他摸索着要删录音,指尖却停在半空。去年冬天接生牧民家早产儿那晚,周以宁蹲在手术室门口跟他说:“每个孩子的初啼,都是沙暴的休止符。”
月光突然刺破沙幕,草方格的影子在沙丘上投出个蜷缩的弧线。李之心愣愣看着那道影子,恍惚像看见产房里蜷在保温箱的小生命。
周以宁被呼吸机的警报声惊醒,监护仪的蓝光映着窗台上的玻璃瓶。沙漏里的沙堆出个小尖顶,底下压着张字条——“古河道挖的,给孩子当沙盘玩”。
她走向标本柜,1996年的梭梭苗标本早枯成了骨架。叶片背面褪色的钢笔字突然清晰起来:“7月23日,沙暴前夜,月牙弯得像产钳。”字迹和父亲手术笔记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传真机突然吐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李之心的字力透纸背:“在我爹最后坐标点找到青铜铃铛碎片,红绸化验出人血。”周以宁摸着纸角粘的沙粒,想起上周剖宫产婴儿胎脂里的结晶——显微镜下的六边形,和这沙粒如出一辙。
李之心的吉普车在沙尘里漂移,后视镜闪过军牌卡车的红十字。副驾上生锈的罗盘突然疯转,最后死死指向西南——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爹的皮卡车就是朝和田市医院方向消失的。
车载电台刺啦响:“策勒治沙区草方格起效,和田市区能见度回升!”他猛打方向盘冲下路基,盐碱地被轮胎犁出深沟。泛黄的工程日志从储物箱滑出来,爹的字迹被岁月泡得发涨:“今日种下第300亩梭梭,二十年后,这些根须会碰到新生儿的手。”
后座突然传来铃铛响。李之心急刹,从工具箱底翻出个青铜铃铛残片——红绸碎屑的颜色,跟上周接生婴儿的胎记一模一样。他摸出卫星电话要拨号,却先按出了周以宁的快捷拨号键。
周以宁攥着化验单的手直抖。新生儿的胎脂样本在显微镜下闪着光,六边形晶体和李之心传真来的沙粒严丝合缝。防风林方向忽然腾起沙尘,隐约可见橘色工装的身影在草方格间跳跃。
手机震起来,接通却是呼啸的风声。李之心的吼声混着沙粒砸进耳膜:“我在爹种的梭梭林里!这些根须…”一阵刺耳杂音后,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巨响。
周以宁冲着电话喊:“李之心?说话!”
策勒治沙区的沙丘顶上,李之心攥着半截梭梭根喘粗气。深褐色的根须扎进沙地三米深,末端缠着片褪色的红布——和青铜铃铛上的残片正好对上茬口。
卫星电话突然响起周以宁的声音:“你那边怎样?”“根须摸到地下河了!”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沙,“你上周接生的那个孩子…”
“肺活量比平均值高15%。”她打断他,“你的草方格,把沙尘浓度压下来了。”
暮色把人的影子投在梭梭林里。李之心忽然说:“等这茬沙暴过去,带你看三百亩胡杨苗。” 电话那头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周以宁轻笑:“听见没?你的五线谱来新音符了。”
李之心在探照灯下写工程日志,窗台上并排放着青铜铃铛残片和新生儿足印拓片。防风林方向传来时断时续的《喀什噶尔胡杨》,他摸出个铁盒——里头是周以宁落在他车上的听诊器,银色膜片上还沾着沙粒。
月光漫过1996年的梭梭苗标本,根须在玻璃罩里悄悄伸展。和田市医院的新生儿病房正亮着暖黄的灯,某个婴儿的掌心贴在窗玻璃上,指纹的螺纹和草方格的经纬线完美重合。 周以宁扶着天台栏杆,远处沙尘像退潮般缓缓沉降。防风滤网的铁架在夕阳里拉出细密的金线,将整座城市框成棋盘格。手机突然在兜里震动,她掏出一看,锁屏上跳着“未读语音:37条”——全是李之心在治沙现场录的,每条都是足足一分钟,点开只有风声和粗重的呼吸。
最近一条是今早发的:“在爹失踪的坐标点挖到块胶布,和你修护目镜用的老式胶带一样。”背景音里铁锹铲沙的摩擦声刺啦作响,“等风季过了,带你去看看。”
晚风掀起她白大褂衣角,露出内袋里泛黄的信封。里头是两年来的新生儿足印拓片,每个小脚印旁都标着出生时的沙尘浓度。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纸,画满歪扭的草方格——去年李之心陪夜时随手涂的,说这是“给沙漠打补丁的针脚”。
防风林方向突然炸开照明弹的亮光,周以宁眯眼望去。策勒治沙区的探照灯连成银线,草方格的影子被拉长投在楼群间,像无数双手臂环抱着城市。她摸出听诊器上挂的戈壁石——李之心用半包馕饼跟牧民换的,裂纹里嵌的沙粒随脚步簌簌轻响。
李之心在显微镜前揉着发酸的眼睛。载玻片上是父亲当年沾血的工装纤维,和青铜铃铛锈迹比对到第三十七次,终于发现相似的硫化物结晶。
“啪!”
停电来得猝不及防,应急灯惨白的光里,培养皿的罗布麻霉菌斑竟显出个模糊的圆形——像极了上周接生婴儿的颅顶轮廓。
防风洞外野骆驼的哀鸣穿透沙幕,他想起尘肺病房此起彼伏的咳嗽。那些干裂的声线在夜风里飘荡,竟和骆驼求偶的调子莫名相似。
“周医生!三床血氧掉了!”对讲机突然炸响。
李之心抓起化验单往外冲,防风服口袋里玻璃瓶硌着肋骨——里头装着父亲失踪地的沙,混着上周从新生儿房窗台收集的尘粒。
皮卡车在沙暴里漂移,后视镜闪过运送制氧机的军车。李之心摸出贴身带着的旧罗盘,指针在婴儿啼哭录音里疯转,最后死死指向和田市医院。二十年前爹就是朝着这个方向消失的,皮卡车里还载着难产的牧羊人妻子。
周以宁跪在病床前调整呼吸机参数,尘肺老人枯枝般的手突然抓住她腕子:“姑、姑娘…沙停了没?”
“停了,外头月亮亮堂着呢。”她反手握住那只手,摸到满掌心硬茧——和草方格施工员手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走廊突然传来军靴踏地的闷响。李之心裹着沙尘撞进来,工装肩头还粘着梭梭刺:“青铜铃铛的锈迹化验结果…” “三床的血氧回升了。”周以宁打断他,递过沾着碘伏的棉签,“手。”他愣愣伸出被铁丝划破的掌心,任她低头处理伤口。监护仪的蓝光里,两人影子在地上叠成沙丘的起伏。
策勒站传真机在此时吐出纸张,泛黄的工程日志复印件上,李父字迹模糊可辨:“种下的梭梭终将触到生命。”周以宁从标本柜取出当年的幼苗标本,根系在玻璃罩里虬结成网,恰好笼住新生儿足印拓片的投影。
李之心摸出玻璃瓶倒转,沙粒开始缓缓流动:“等这批草方格固住沙丘,带你走趟古河道。”
“带着它?”周以宁晃了晃听诊器上的戈壁石。
“带着明天的朝霞。”防风网外,第一缕晨光正爬上沙海。
第三章 根系相握的时光
沙暴比往年早来了半个月。李之心跪在几米深的探坑里,军用铁锹突然碰到个硬物——半截生锈的听诊器,金属链缠着发黄的胶布,胶布边缘还印着模糊的“协和”字样。他手一抖,这分明是周以宁去年落在治沙队的那副。
对讲机突然炸响:“李工!医院东南角防风网裂了!”李之心抓着听诊器往皮卡车跑,沙粒抽在脸上像撒了把针。后视镜里,和田市医院的红十字标在沙幕中忽明忽暗,恍如三十年前父亲日记里写的“沙海灯塔”。
手术室的防尘钢板被风撕开豁口,周以宁用后背抵着保温箱。新生儿的脸憋得发紫,她扯开氧气罩扣上去,玻璃窗“哗啦”爆裂的瞬间,墨绿色防沙布“唰”地罩住产床。
“低头!”
李之心吼声未落,整个人已经拱成桥状挡在风口。周以宁瞥见他工装袖口被钢条划破,草方格纹路的衬里翻出来,经纬线间渗着血珠。去年帮他缝补这处破洞时,这人还嘴硬说“治沙人的衣服越破越光荣”。
“脐带动脉止血钳!”周以宁伸手没摸到器械盘,李之心突然从腰间抽出把军刀:“这个行不?”
刀刃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是他在古河道挖出文物那次用的。周以宁咬着后槽牙下刀,婴儿啼哭响起的刹那,李之心军靴后跟“咔”地卡进地板裂缝——三十年前父亲带队建的医院,地桩打得和他现在铺的草方格一样密。
后半夜转送完产妇,周以宁在更衣室逮住偷纱布的李之心:“手伸出来。”
“小口子…”他话音未落就被碘伏辣得倒吸气。窗外草方格施工的号子穿透沙暴,周以宁突然说:“你爹那辈人种下的梭梭,现在都两人高了。”
李之心蜷了蜷包成粽子的手:“等这批草方格固住沙,带你去林子里逮沙鼠。”
李之心跪在父亲测绘过的草方格边界,保温杯里的馕渣冻成冰坨。头灯扫过沙层,半截医用胶布突然反光——和周以宁修补护目镜用的老式胶带一样,边缘还留着牙印,准是她情急时用嘴撕的。
对讲机传来刀郎沙哑的歌声,混着电流声:“七号区草方格塌了!”李之心攥着胶布往沙丘顶冲,防风镜被砂砾击出蛛网裂痕。八十公里外的医院在风沙中时隐时现,像极了小时候爹讲的“会跑的绿洲”传说。
手术室里,新生儿足跟血在纱布上洇出奇异的纹路。周以宁愣怔片刻,突然冲进档案室翻出策勒治沙区的等高线图——血迹的螺旋纹与沙丘走向惊人相似。
防风钢板“轰”地爆裂时,她本能地扑向保温箱。当年李之心送的护目镜从发髻滑落,镜腿胶布上还画着个歪扭的笑脸——是他在产房外守夜时无聊画的。
混沌中有股熟悉的汗味逼近,墨绿防沙布再次笼罩产床。李之心用膝盖顶住变形的门框,血顺着裤管滴在周以宁白大褂上:“低头!你睫毛都结盐壳了!”
新生儿突然爆出啼哭,声浪竟震得窗框沙粒簌簌掉落。周以宁瘫坐在地,瞥见他袖口草方格纹路与婴儿掌纹重叠:“你当年…是不是也这么被救出来的?”
李之心扯下半块馕饼塞给她:“我嚎得比这崽子响多了。”
防风林方向传来收工号子,月光突然刺破沙幕。李之心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铃铛:“爹失踪那晚,车上就挂着这个。”周以宁对着灯光细看,铃舌缺损处闪着金属光泽——和她上个月取出的产妇耳环材质相同。
策勒治沙区的草方格在晨光中绵延如浪,李之心站在父亲种的梭梭林里,听着手机里新生儿的啼哭录音。周以宁的短信突然弹出:“婴儿掌纹测绘完了,和你铺的草方格误差不到2毫米。”
他弯腰埋下那截生锈的听诊器,沙粒流过指缝的温度,像极了周以宁包扎伤口时指尖的颤抖。三百米外的公路上,运送新草种的卡车正驶向医院方向,车斗里麦草捆的纹路在阳光下起伏,恍如生命最初的脉动。
心电监护仪的蓝光下,李之心小心拆开密封袋。泛黄的工程日志残页上,父亲的字迹被岁月泡得发涨:“救下难产牧民,孩子掌纹和草方格线对上了。”他抬头看向窗台,玻璃瓶里的沙漏已漏了大半,尘肺病区的雾化器在瓶身映出银色的光晕。
门轴“吱呀”轻响,周以宁裹着沙尘味走进来,将两张足印拓片按在显微镜载玻片上:“今早接生的双胞胎,肺活量比普通孩子高。”她指尖还沾着血迹,袖口被手术剪划了道口子。
李之心调亮光源,沙粒在镜头下显出规则的棱角:“策勒站刚报的数据,新生儿病房上空的沙尘浓度降了四成。”两人同时沉默。监护仪“滴答”声中,窗外草方格施工的号子忽然近了,像是从地底传来的脉搏。
周以宁忽然抓起他左手,指尖划过掌心的旧伤疤:“你爹救的那个牧民孩子,后来成了策勒站最好的治沙员。”
“去年种梭梭苗崴了脚,还是你给打的石膏。”李之心反手扣住她手腕,军装袖口的草方格纹路硌着她皮肤,“那时候PM2.5浓度是多少?”
“比现在高两倍。”她抽回手翻开病历本,内页夹着几年前的草方格设计图——正是他此刻铺在示范区的样式。
抛锚的工程车里,李之心抹了把挡风玻璃上的沙。父亲留下的旧罗盘在婴儿啼哭录音里“咔咔”转圈,最终指向和田市医院的方向。车载电台刺啦作响:“策勒治沙区拦截沙尘成功,和田市区能见度达标!”
他摸出张皱巴巴的产房结构图——周以宁两年前画的,铅笔线被蹭得发毛。暮色漫过图纸时,手术室的位置突然与草方格示范区的坐标重叠。
防风服口袋里的玻璃瓶突然发烫。李之心拧开瓶盖,沙粒漏过指缝,恍惚想起昨夜周以宁蹲在手术室门口的模样——她也是这么捻着沙,说新生儿的第一声哭喊能震落三斤沙尘。
皮卡车大灯忽然亮起,光柱里闪过个橘色身影。周以宁拍打车窗,怀里抱着保温箱:“转院的孩子,跟你们治沙车走!”
李之心挪开副驾的草种袋,瞥见她白大褂下摆的泥点:“又蹚水渠了?”
“总比某人徒手掰钢板强。”她扯过他围巾擦保温箱的雾,围巾角绣的草方格纹路硌着指尖发痒。
车队在沙尘中蜿蜒成线。周以宁忽然指着窗外:“你爹当年种的梭梭林。”
月光下,三十年树龄的胡杨枝桠虬结如网,根系在沙地下连成绵延的脉络。保温箱里的婴儿突然踢开襁褓,脚掌纹路映在车窗上,与远处草方格的经纬线严丝合缝。
李之心摸出罗盘扣在婴儿胸口,指针突然稳稳定住。周以宁轻笑:“又一个治沙的好苗子。”
车载电台在此刻响起牧歌,沙粒在引擎盖上跳跃。他们谁也没说话,却同时想起三十年前——李之心的父亲载着临盆产妇冲进沙暴,车斗里也装着这样的草种。
李之心在梭梭林里埋下最后一瓶沙。周以宁的短信震醒晨雾:“新生儿肺功能数据传给你了。”
他摸出父亲遗留的工程日志,在最新页补上:“今日沙暴止息,根系握住未来。”远处公路上,运送新生儿的救护车正驶向朝阳,车尾扬起的沙尘被草方格温柔捕获。
周以宁伏在案头誊写病历,尘肺病人的呼吸声从走廊断续传来,像老旧风箱的嘶鸣。档案夹突然倾斜,泛黄的接生记录滑落在地——1996年某页盖着策勒治沙站的邮戳,墨迹已晕成淡灰。她摩挲父亲留下的铜制听诊器盒,夹层里的梭梭苗标本叶脉间,褪色钢笔字骤然清晰:“新生儿的初啼,是沙漠退却的号角。”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李之心的短信裹着风沙气息:“在父亲失踪点发现医用纱布,化验确认是96年产妇的。”她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防风林深处野骆驼的哀鸣混着胎心监护仪的警报,竟合成某种奇异的韵律。
走廊忽然传来军靴踏地的闷响。李之心挟着沙尘撞进来,工装兜里鼓鼓囊囊:“给你捎了烤包子。”
“又拿吃的堵我嘴?”周以宁扯过他手掌,虎口裂着新伤,“这次是草方格还是探坑?”
“给产房加固防风网划的。”他摸出块染血的纱布残片,“和九六年那产妇DNA对上了。”
她忽然抓起听诊器按在他胸口:“心跳快得能追沙暴。”“你指尖太凉。”李之心握住她手腕,掌心粗茧蹭过她脉搏,“当年我爹救的产妇,她儿子现在是策勒站的固沙队长。”
防风林方向传来驼铃,月光漫过窗台上的玻璃瓶。周以宁晃了晃瓶中沙粒:“你爹若知道草方格已护住第三代孩子...”
“他会说——”李之心突然模仿老人沙哑腔调,“臭小子,咋还没请人姑娘喝马奶酒?”
李之心蜷在光谱仪前哈气暖手,显示屏上的沙丘波纹竟与产房监护仪曲线重合。防风服内袋的玻璃瓶已见底——父亲失踪地的沙混着产房窗台的尘,此刻正静静沉淀。
翻开父亲最后一页日记,夹层的照片在晨光中显影:周以宁俯身手术台的背影,窗外草方格影子斜切过墙面,与父亲测绘的经纬线严丝合缝。
沙暴骤歇的刹那,朝阳将草方格烙在医院外墙上。李之心望见尘肺病区的雾化器喷出水雾,新生儿病房的保温箱泛着柔光。手机震动,周以宁发来段音频——婴儿清亮的啼哭穿透风声,防风林深处三十年的梭梭林应声摇曳,根系在地底悄然延伸。
他抓起对讲机:“三组!把新草种运到医院东侧!”“你疯了?那边是流沙区!”
“二十年前我爹埋下的老根,早把流沙固住了!”
周以宁看着工人铺设最后一片防风网。李之心跳下工程车,军装沾满露水:“带你看个东西。”
两人蹲在墙角拨开浮沙,虬结的梭梭根须已钻进地基,在产房地下织成密网。
“像不像婴儿的掌纹?”他指尖抚过根须褶皱。
她突然将听诊器贴向地面:“有心跳声。”
李之心侧耳倾听——是草方格施工的号子混着新生儿啼哭,从地底传来悠长的回响。
第四章 沙海长歌
周以宁踮脚调整无影灯,双层防风玻璃在沙粒撞击下簌簌震颤。窗外三年生的梭梭林在风沙中起伏,灰绿的枝桠像极了李之心测绘本上的等高线。她想起上周两人栽苗时,他蹲在地上画草方格的模样:“等这批树长成,产房就不用天天堵沙了。”
“脐带绕颈三周!”助产士的惊呼扯回她的思绪。手术刀划开子宫的瞬间,整栋楼体突然倾斜——今年第六场强沙尘暴来了。周以宁用肘部护住新生儿,缠着胶布的护目镜从发间滑落,镜片裂痕在地面投出草格阴影。
“固定产床!”她冲护士喊,自己却被惯性甩向墙角。混乱中有人从背后托住她,汗味混着梭梭草香扑进鼻腔。李之心不知何时冲了进来,工装沾满沙粒:“东南角的防风网裂了,先转移产妇!”
两人用防沙布裹住产床往外推,新生儿的啼哭穿透风啸。李之心突然摘下手套捂住她耳朵:“张嘴!气压变化伤耳膜!”周以宁愣住,想起这是他教过的高原急救法。沙粒抽在脸上生疼,他后背抵着风口的样子,和七年前堵急救车破洞时一模一样。
李之心跪在渗水井底,保温杯里的茶水结了层盐壳。定位仪显示北纬38°12’,正是父亲标注的古河道遗址。岩缝里的青铜铃铛残片突然震颤,红绸碎屑泛着暗红——和几年前周以宁抢救产妇染血的纱布同色。
“风速要破18了!”技术员在井口吼。李之心把铃铛残片塞进内袋,麻绳捆的施工图滑落在地,“和田市医院扩建方案”的标题被盐渍模糊。他忽然想起昨夜周以宁的话:“新产房的地基,得能扛住百年沙暴。”
皮卡车在沙尘里漂移,后视镜闪过运送草种的军车。李之心攥紧方向盘——医院扩建区的地下,正是父亲当年发现的古河道。若能将治沙工程与建筑地基结合,或许真能实现周以宁说的“百年之固”。
周以宁踩过凝结的血渍,防风网残骸堆在消防通道口。断裂的钢索让她想起李之心手上的勒痕——去年加固草方格时,他被钢缆划出的伤口缝了七针。
护士站电视突然插播新闻:“策勒治沙区成功拦截沙尘锋面!”画面里闪过穿橘色工装的背影,周以宁呼吸一滞——那身量步伐,分明是多年前护送早产儿转院的李之心。 尘肺病区的雾化器喷出水雾,新生儿监护仪突然齐鸣。周以宁冲向保温箱时,怀里的戈壁石磕上门框,裂纹里的沙粒簌簌洒落。她蹲身查看,散落的沙粒竟大致指向西北——正是李之心传真里提到的古河道坐标。
“周医生!李工电话!”护士举着听筒喊。
那头传来裹着风沙的喘息:“我在古河道铺草方格,地下三米有硬岩层——适合打新产房的地桩!”
周以宁望着窗外摇曳的梭梭林,忽然笑了:“你当年种的苗,根系已经扎到地基了。”
李之心踩着探照灯光走进基坑,岩层剖面露出交错的根系。三十年前父亲种下的老梭梭,与新栽的树苗在地下连结成网。手机震起周以宁的短信:“新生儿肺功能数据正常,沙尘浓度降至历史最低。”
他摸出青铜铃铛残片系在钢桩上,红绸在风里扬起。远处公路上,运送产房建材的卡车正驶向黎明,车灯穿透沙幕的光柱,像极了多年前父亲车头的那盏灯。
周以宁看着工人浇筑最后一块地基混凝土。李之心翻上护栏,军用水壶碰了碰她手背:“古河道的草方格,比产房早两小时完工。”
“赌输了。”她拧开壶盖抿了口,浓茶苦得皱眉,“说好谁先完工谁请抓饭。”
晨光漫过新栽的梭梭林,两人影子在地上拉长交叠。李之心忽然指向地基:“你猜下面有什么?”
“总不会是沙漠玫瑰。”
“是你七年前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脚印拓片。”他摸出张泛黄纸片,“我封在混凝土里了。”
防风林的号子随日出响起,周以宁将听诊器贴上地面。隔着钢筋水泥,三十年的根系与新生儿的脉搏,正以相同的频率撼动沙海。
李之心蜷在观测塔的铁架上,防风面罩结满冰碴。父亲泛黄的日记本摊在膝头,1996年7月那页被月光镀了层银边:“接生牧民产妇,孩子哭声震得沙丘发颤。”他摩挲着褪色的钢笔字,恍惚听见三十多年前父亲在沙暴中的呼喊。
防风服内袋的玻璃瓶突然发烫——里头混着父亲失踪地的沙粒和产房窗台的尘,此刻正随沙暴剧烈翻涌。他摸出周以宁上次巡诊落下的听诊器,金属膜片在风中“嗡嗡”震颤,竟与远处沙丘的轰鸣同频。
卫星电话猝然炸响,护士的喊声支离破碎:“周医生在抢救沙尘伤员…防风网塌了…”
李之心撞翻测绘仪冲下铁架,草方格施工图被狂风撕成碎片。一张图纸拍在脸上,背面是周以宁三年前画的产房通风图——新风口的坐标,与父亲标记的古河道测绘点重合。
他踉跄着扑向皮卡车,车载电台正播报紧急预警:“策勒区草方格受损,风速达19m/s!”后视镜里,医院方向腾起的沙幕中隐约闪着红光——是周以宁手术室的应急灯。
周以宁用牙撕开血浆袋,铁锈味混着沙粒呛进喉咙。防风钢板在飓风中发出金属扭曲的尖啸,尘肺病人的呼吸面罩映出人影——李之心逆着沙暴冲来,工装被风撕成褴褛的旗。
“低头!”他吼声未落,防沙斗篷已裹住产床。周以宁在布料筛下的光斑里,瞥见产妇颈间的青铜吊坠——铃舌缺损的豁口,与上周策勒站出土的文物严丝合缝。
新生儿啼哭炸响的刹那,三枚信号弹在策勒方向升空。紫烟勾勒的沙丘轮廓,与三十多年前李父失踪时的测绘照片重叠。周以宁将婴儿塞进李之心染血的工装:“捂好了!这娃的哭声能震塌沙丘!”
李之心跪在探坑里,冻僵的手指抠进岩缝。青铜铃铛残片上的红绸,与产妇吊坠的纤维化验结果一致——正是父亲当年救援时扯下的布条。
“李工!医院来电话!”技术员小赵举着卫星电话嘶吼,“周医生说新风系统抽到古河道的地下水了!”
他猛然抬头,父亲日记里那句话浮现在脑海:“沙下有暗河,根须即血脉。”
周以宁瘫坐在沙地上,怀中的新生儿突然蹬开襁褓。李之心冲过来时,婴儿脚掌正按在湿润的沙面——昨夜狂风掀开的地缝里,三十年前种下的梭梭根须已探出地表,虬结如网。
她哑着嗓子笑,“你爹种的树根,把地下水引过来了。”
李之心扯下半截袖管裹住婴儿,草方格纹路的布料拂过孩子脚心:“这崽子将来得接我的班。”
新栽的草方格在风中起伏如浪,李之心将青铜铃铛残片系在瞭望塔上。周以宁的短信随日光抵达:“新生儿肺功能数据创纪录,沙尘浓度跌破监测值。”
他翻开父亲日记末页,在泛黄纸边补写:“2021年春分,根系握住新生。”远处公路上,运送医院扩建材料的卡车正驶向沙海深处,车辙与三十年前的治沙路线完美重合。
心电监护仪的波纹在暮色中起伏,李之心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拆开一封泛黄的信。周以宁的字迹被羊水渍晕开:“今日接生第100个孩子,他们的掌纹连成了新防风林网。”他摩挲着信纸边缘的褶皱,想起上周巡诊时,她蹲在沙地上教孩子们按手印的模样——小手掌蘸着红柳汁,在草方格图纸上印出歪扭的纹路。
窗台上的玻璃瓶突然“咔”地裂开,沙粒簌簌洒落,在地面铺出一片不规则的图形。李之心愣了片刻,突然翻出父亲的日记本——1996年那页潦草地画着片花田,轮廓竟与眼前的沙痕重合。
轮椅的轱辘声碾过走廊。周以宁推着位尘肺老人经过,防风林方向传来野骆驼悠长的哀鸣。老人忽然剧烈咳嗽,李之心下意识摸出贴身带的铃铛残片,红绸碎屑被夕阳镀成金边。
“这料子…眼熟吧?”老人颤巍巍指向红绸,“三十多年前我婆娘难产,接生的医生扯了半截袖口止血。”李之心瞳孔骤缩——DNA检测报告就揣在兜里,红绸纤维与老人的生物信息完全匹配。这位咳了半辈子的尘肺病人,竟是父亲当年救下的牧民之子,后来成了第一代防风林养护员。
揭幕仪式上,十三个孩子手拉手围成圈,用维汉双语唱起《喀什噶尔胡杨》。李之心抚摸碑文上“风沙夺走的,我们用生命种回来”的字样,指尖蹭过青铜镀层的温度——和当年父亲失踪时怀里的测温仪一样滚烫。
牧民们抬来锈迹斑斑的铁盒,七百枚戈壁石刻着新生儿姓名。周以宁的听诊器静静躺在盒底,银链缠着的红绸残片,恰好补全李之心那枚青铜铃铛的缺口。
“这听诊器,”周以宁戳了戳他后背,“是你当年在古河道挖出来抵债的。”
李之心把铃铛挂上纪念塔飞檐:“抵的是半袋水泥钱,记得不?那天给产房加固地基…”
话没说完,孩子们的哄笑炸开——最小的阿迪力正把脚丫踩进湿沙地,脚印纹路与草方格的经纬线严丝合缝。
李之心蹲在纪念塔旁埋下玻璃瓶残片,沙粒漏过指缝时,监测站的广播突然响起:“塔克拉玛干沙尘浓度首次降至二级标准!”
周以宁抱着新接生的婴儿走近,襁褓里探出的手掌贴在他晒脱皮的后颈。远处防风林的影子斜切过产房白墙,三十年前种下的梭梭根系已在地下连结成网,最长的根须甚至探进了新生儿病房的地基。
“该给这小家伙录个脚印了。”她掏出红柳汁,“说不定能印在下一期草方格图纸上。”
李之心握住婴儿脚踝,突然笑出声:“脚纹比当年其其格的还乱,准是个治沙的好料子。”
最后一车草种卸货时,牧民们点燃篝火。周以宁在火光里打开尘封的接生记录本,第100页夹着张泛黄的草方格图纸——所有新生儿掌纹连接成的网络,与策勒治沙区的最新规划图完美重叠。
李之心将铃铛系上篝火架,青铜与红绸在热浪中轻颤。当年父亲埋下的梭梭种子,如今已长成能扛住十级风沙的屏障;而他与周以宁共同接生的孩子们,正用另一种方式扎根在这片土地。
沙海仍在远处低吟,但每一个草方格的经纬间,都刻着新生命的纹路。暮色渐沉时,李之心终于读懂父亲日记末页的那句——
“所谓永恒,无非是沙粒落下时,有人伸手接住了光。”
第五章 永恒的绿洲
李之心跪在沙丘上,第一千株梭梭苗的根须裹着湿润的泥浆埋入沙土。远处传来阿布都拉的喊声,少年的工装被风鼓起,像只沙雀般掠过草方格:“李叔!医院旧址挖出铁盒了!”
坍塌的产科诊室废墟下,锈蚀的铁盒里整整齐齐码着接生记录。最新那页泛黄的纸页上,字迹被岁月晕染:“今日阿娜尔诞生,哭声止息沙暴。”李之心指尖抚过“阿娜尔”的名字——那是周以宁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那日沙尘浓度跌破历史极值。
盒底的听诊器银链缠着褪色胶布,胶布下露出一角字条:“治沙如接生,皆在埋种。”他想起八年前急救车里,周以宁攥着胎心仪说过的这句话。玻璃瓶裹着字条埋进初遇的沙丘时,新栽的胡杨林正将根系探向地下暗河,树梢沙沙声与当年监护仪的“咚咚”心跳渐渐重合。
阿依古丽展开接生包,手电光扫过斑驳墙面。周以宁怀抱新生儿的照片已褪成剪影,唯有听诊器银链在反光中依稀可辨。待产孕妇的呻吟混着沙粒撞击钢板的锐响,她从衣袋掏出块温润的戈壁石塞进产妇掌心:“握紧了,这是老辈人说的‘生命石’。”
“宫颈全开!”助产士的呼喊被风撕碎。阿依古丽俯身的瞬间,屋顶滤网发出金属扭曲的嘶鸣。她突然想起周以宁移交产房时的话:“每个孩子都是活的草方格,能固住一片沙。”
沙粒从裂缝瀑布般灌入,阿依古丽用后背抵住产床,手术刀在震荡中险些脱手。混沌中摸到周以宁遗留的铜质止血钳,手柄缠着的胶布还印着2018年的消毒标签。
“低头!”熟悉的吼声穿透风墙。李之心裹着防沙布撞进来,工装沾满梭梭刺:“新风系统通了古河道,地下水的湿度能压住沙尘!”
新生儿啼哭炸响时,屋顶滤网轰然坍塌,三十年前埋下的草方格架竟在废墟中屹立如初。
牧民们献上的铁盒里,七百枚戈壁石刻着新生儿姓名。最底层躺着周以宁的听诊器,银链缠绕的红绸残片补全了青铜铃铛的缺口。李之心将铃铛系上纪念塔飞檐时,监测站广播响彻沙海:“塔克拉玛干沙尘浓度达标!”
阿依古丽抱着阿娜尔走近,女婴脚踝的胡杨瘢痕在夕阳下泛红。李之心将听诊器贴上婴儿胸口,监护仪波纹与草方格的经纬线在显示屏上重叠。
“该给她录脚印了。”阿依古丽蘸了红柳汁,“周医生说过,这要收进下期治沙图。”
沙丘尽头,新栽的胡杨林正将影子投向产房旧址。李之心忽然明白,那些深埋地下的根系,早将生命与沙海织成了同一张网。
李之心用麻绳将自己捆在十米高的钢架上,防风镜片被砂砾击出蛛网裂痕。定位仪屏幕疯狂跳动着“17m/s”的警告,怀里的玻璃瓶“咔嚓”爆裂——混着父亲骨灰的沙粒在狂风中翻卷,勾勒出日记里那片薰衣草田的轮廓。
对讲机突然传出婴儿啼哭,他拼命转动调频旋钮,沙粒灌进领口灼得生疼。十年前,周以宁在同样风速的沙暴中接生了他亲手救下的第一个孩子。
“李叔!东南区草方格塌了!”阿布都拉的吼声刺破杂音。少年逆风奔来的身影与记忆重叠——七年前他胎位不正险些窒息,是周以宁跪在急救车里用超声定位后,戴无菌手套实施外倒转术,胎心监护仪的波动逐渐平稳。如今他工装内袋里仍揣着泛黄的出生证明,背面是周以宁画的掌纹图,与当下治沙区的等高线完全契合。
十三束灯光穿透沙幕,当年被周以宁接生的孩子们牵着加固绳奔来。他们脖间挂着刻有姓名的戈壁石,石块在探照灯下泛着微光,与草方格的经纬线交织成网。
阿依古丽剪断脐带的瞬间,屋顶滤网发出金属断裂的尖啸。她把新生儿塞进抢险队员怀里,返身扑向大出血的产妇。沙粒灌入鼻腔的灼痛中,她摸到周以宁遗留的铜质止血钳——手柄胶布上“2018.4.2”的字迹依稀可辨,正是双胞胎其其格和巴图出生的日期。
“坚持住!”尘肺监护仪的警报声里,产妇颈间的青铜吊坠突然崩断。阿依古丽攥住坠落的铃舌——那缺失的铜片与李之心在探坑发现的残片完全吻合,边缘还沾着干涸的罗布麻汁液。
朝阳突然刺破沙幕,草方格的阴影烙在产床上。胎心监护仪的波纹奇迹般平复,新生儿的脚掌纹路在光斑中舒展,与窗外草方格的经纬线悄然重叠。
李之心在显微镜下调整载玻片,父亲的血样与青铜锈迹呈现出相同的铁元素结晶。防风洞外野骆驼的哀鸣穿透墙壁,声波频谱竟与尘肺病房的呼吸音共振。他猛然抓起听诊器——周以宁临终前交付的旧器械,此刻正捕捉到地底传来的奇异震动。
卫星地图在屏幕亮起,震源定位在八十公里外的医院旧址。李之心撞翻椅子冲进夜色,防风服口袋里滑落的玻璃瓶碎片扎进掌心——那里封存着父亲失踪地的沙粒,此刻正与医院地基的土壤样本产生同样频率的震颤。
探照灯光束刺破废墟,混凝土裂缝中的根系虬结成网。李之心跪在坍塌的产房旧址,手电光照亮地基深处交错的梭梭根须——三十年前父亲种下的老树,根系已与周以宁设计的产房钢架融为一体。
阿依古丽的电话突然接入:“新生儿肺功能数据正常,沙尘浓度跌破预警值!”
防风林方向传来悠长的驼铃,李之心将听诊器贴上裸露的钢筋。地底传来草方格施工的号子与婴儿啼哭的和鸣——那是无数新生命与古老沙海共同谱写的安魂曲。
李之心跪在坍塌的产科诊室前,手电光刺穿混凝土裂缝。七百二十封泛黄的信件堆在钢筋裸露的墙角,最小信封里躺着把青铜钥匙——齿痕与父亲探井铁锁完全吻合。防风林方向飘来刀郎苍凉的歌声,混着新生儿的啼哭与草方格施工的号子,在废墟间撞出回响。
他抽出最顶端的信,周以宁的字迹被月光洇湿:“今日接生第37个孩子,他的掌纹与策勒站的沙丘等高线重合。”沙粒从裂缝簌簌滑落,远处抢险队的探照灯扫过,映出墙面斑驳的接生记录——2016年那页贴着双胞胎脚印拓片,边缘注着“肺活量优于均值12%”。
手电光束劈开黑暗的刹那,地下暗河的轰鸣与心跳共振。岩壁刻满汉维双语的接生记录,最新一道刻痕浸着罗布麻汁液:“第1001个孩子阿娜尔诞生,掌纹连成新防风林网。”密室中央的玻璃柜里,父亲磨秃的水准仪与周以宁的手术刀并排陈列,中间隔着和田玉雕的沙罐——罐中沙粒采自历年接生现场,最底层混着96年沙暴夜的尘灰。
翻开1996年8月的工程日志,泛黄纸页夹着的水文记录突然滑落:“古河道七米深处检出新生儿胎脂成分,与尘肺病人咳出沙尘同源。”李之心指尖发颤,干枯的梭梭花标本在此刻碎裂,夹层照片飘落——父亲在草方格中佝偻测量的背影,与自己三年前在产房外等待的剪影,在同一个经纬坐标重合。照片边缘,周以宁的白大褂衣角被风掀起,仿佛正从镜头外匆匆赶来。
朝阳跃出塔克拉玛干地平线时,李之心将第一千封信埋进梭梭根系。阿依古丽抱着女婴走近,新生儿病房的自动门在身后无声滑开,气膜除尘装置在穹顶投下淡蓝光晕。"新院区上月全面启用,沙尘浓度比老楼降了七成。"她将婴儿脚掌按进湿润的沙地,远处光伏板阵列正在晨光中翻转角度,"就是李叔去年摔进基坑也要守着的德国进口过滤系统。"
“肺功能数据出来了。”阿依古丽将听诊器贴上婴儿胸口,监护仪屏幕上的波纹突然与雾化器治疗波段同步。《职业性尘肺病诊疗规范》摊在处置台上,被风翻到1996年那页——父亲的字迹批注在页边:“沙尘与生命同源。”
女婴突然抓住李之心的工装纽扣,防风林深处驼铃叮当。戴裂痕护目镜的牧羊少年吹响鹰笛,十几年前周以宁修补的镜片里,沙粒正孕育着细小的梭梭芽苗。
牧民们用红柳枝拼出巨大的“医”字,维汉双语的碑文在阳光下灼灼生辉:“风沙夺走的,我们用生命种回来。”
李之心抚过青铜碑面上父亲与周以宁的名字,防风林方向传来机械轰鸣。三十台雾炮车沿医院外围缓缓推进,水雾与气膜除尘装置共同织成屏障——这是当年周以宁在扩建方案里用红笔圈出的重点:"产房洁净度必须达到心外科手术标准。"
阿依古丽解开婴儿襁褓,将阿娜尔的脚掌按进湿润的沙地。脚印纹路随风舒展,与草方格的经纬线悄然交织。当年埋下的第一千封信在根系间腐化成泥,信末句子渗入沙层:“治沙人的根在地下相握时,便是沙海寂静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