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下了一整夜，噼里啪啦，将院子里的花草都抹去了精气神。

蛤蟆先生瘫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耸搭着眼皮，像是一夜没睡。手边的圆桌上，一杯砌好的茶已经凉透了。

天鹅小姐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是轻轻掩上门走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平静的多。绿叶落在地上，一瞬间就黄了。想到这，蛤蟆先生似乎又从椅子上划下去一截。

院前的门被推开了。是河鼠。

“苍天呐，你不会长在了这把椅子上吧。”河鼠看着铺在椅子上的蛤蟆先生，哭笑不得地说。

“啊是你，你能来看我太好了，真的。你看，我又是一晚上没怎么睡着。”蛤蟆先生从椅子里稍微坐直了身子。

“但看上去你挺不错的。”河鼠随手把那杯茶倒在花坛里。“至少把酒换掉了呀。怎么样，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去见鹈鹕啊。”

“鹈鹕？那个沟通大师？日子过的真快，今天就是我预约到的日子吗？”蛤蟆先生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是啊，看上去你还是挺期待的？”河鼠鼓励的拍了拍蛤蟆先生的肩膀。

“是挺期待，总比我在这里胡思乱想要好。”

“那就好，我陪你走去鹈鹕那里，然后下一次咨询就需要你自己去了，能做到吗？”

“可以的。”

“太好了！去换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吧，我们现在出发。”

蛤蟆先生点点头，报以一个疲惫的微笑，转身走进屋内。

2.

鹈鹕的咨询室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让蛤蟆先生的注意力无法避免的集中在鹈鹕那深邃的目光里。蛤蟆先生端坐在椅子上，两手不安的搓拭着。

“今天我们想要聊些什么话题呢？我想先由你来主导。”鹈鹕一只手托着下巴，和蔼的问道。

蛤蟆先生挪了挪僵硬的腿。“哦，要我来主导吗？是这样，我的好朋友说，您是沟通大师。恰巧我是一个沟通能力很差的人，我想要提升一下这方面的能力。或者，哪怕是看看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一个沟通能力很差的人？”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让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感到伤心，伤害到他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他们难过。”蛤蟆先生局促的动了动脚，眼睛盯着鞋尖。

“身边亲近的人？你指的是家人或者恋人？”

“是的。”

“他们会向你表达出伤心难过，并且你觉得是你的过错？”

“我觉得是的。”

“你想要了解，是什么原因你让亲近的人受伤，然后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您说的太对了。”蛤蟆先生重新把目光投向鹈鹕，“如果我知道了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以后不再去做，就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沉默。

鹈鹕没有说话，眼睛长久地盯着坐在对面的这位来访着。蛤蟆先生摸不清鹈鹕的用意，又开始变的局促不安起来。

“你来这里，寻求答案，是为了解决问题，还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鹈鹕的声音像是在拷问。

“心安理得，这是什么话。”蛤蟆先生嗓门提高了一些，“我来这里找您咨询，希望得到答案，并加以改正，让我亲近的人不再受伤。我怀着诚恳的心而来，才不是浪费您和我的时间。”

“你想要知道，你的哪些行为惹恼或者刺激到了他人。如果你将这些行为改正掉，再出现问题，你会心安理得的觉得，这不再是你引起的了，对吗？”鹈鹕发问，身子向前探出。

“不再是我引起的。”蛤蟆先生怔住了。他是为了心安理得吗？自己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又好像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

“那么，请你再次思考，你来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还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这看上去像是鹈鹕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了，他简直要摆出送客的架势。

蛤蟆先生坐在那里，面红耳赤。一瞬间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开始抓头发，摸耳坠，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场景一个个都要浮现在眼前。他马上要哭出来了。

“我想要解决问题。如果这些问题能被解决的话。”蛤蟆先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但他显然忍住了没有哭出来。

“很好。”鹈鹕终于露出了微笑。“那我们可以开始了。”

3.

“你想要了解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特别是亲密关系中出现的问题，那么首先你要接纳，不能只靠避免做错误的事情，来达到正向的结果。”

“明白。”

“你将过去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全部都归结于你的原因。这样你其实就没有真正的从对方的角度考虑过整个问题。觉得自己能够掌控所有的事情是一种严重的错觉。真正有效的沟通从来都是双向的。”

“我想我明白您说的意思。但我也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事后我是觉得错在我，不过有效的沟通我似乎还很缺乏。”

“没有关系，这会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我们今天先从一些简单的认知上做讨论。请你回忆一下，在发生不愉快后，有没有什么对方说的东西，你觉得不认同的？”

“不认同的？”蛤蟆先生陷入了一阵沉思，“让我想想，她说后来我们时常会有争吵，可是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跟她争吵过呀。事实上，我从不与人争吵。”

“好的，那我们今天就来讨论下，争吵这件事。或者是说，如何表达愤怒。”鹈鹕起身，在身旁的白板上写下了“表达愤怒”四个字。

“你觉得，人们在争吵的时候，是如何表达愤怒的？”鹈鹕问道。

“我想就是比如批评，指责，怪罪，甚至是威胁什么的，经常还伴随着不断提高的声音吧。”

“是的，这是人们最常提到的方式。无论采用的是哪种形式，都能明显看出对方在生气，而且要你为对方的痛苦负责。在被愤怒的情绪占据时，人们说的话经常和事情本身没有太大关联，有可能只是用言语来伤人，同时替自己的行为找个符合逻辑的借口。然而言语攻击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而只是用暴力来保护自己。我们把这种方式，叫做攻击。”鹈鹕在白板上写下“攻击”。

“我明白，但我从不攻击别人。”蛤蟆先生摇了摇头，“我不会因为愤怒就这样去攻击我亲近的人，所以正如我说的，我从不与对方争吵啊。”

“是这样的，看的出来你是一个不会攻击对方的人，但攻击只是表达愤怒的一种方式。下面我们来说另一种方式，情绪抽离。”鹈鹕在白板上写下“情绪抽离”。

“情绪抽离是一种较沉默的表达愤怒的方式。沉默和大呼小叫其实可以同样暴力。你是否经常在争执过程中，扮演沉默的那一方。”鹈鹕看向咨询者。

“对的，我不太能跟人吵的起来，所以有争吵的时候我很少说话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沉默或者冷淡的态度，是否在火上浇油，让对方更愤怒，因为这样的处境使得对方看起来更像是坏人，而你是无辜的受害者？”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内心里会这样觉得。”

“好的，或者请你再回忆下，你有没有过想要暂时抽离情绪，然后摆出委屈的表情，一副受到对方残忍对待，或者极度无可奈何的样子？”

蛤蟆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几处回忆清晰起来。“鹈鹕先生，您说的对，我是有过的，还不止一次吧。这好像变成了我的下意识的习惯，我以为这样就能避免争吵。”

“很多人都与你一样，报有类似的想法。情绪抽离的各种形式，效果也都是一致的：一言不发让自己远离引起争吵的人，但这无法解决争吵。”

蛤蟆先生点了点头。

“还有一种表达愤怒方式，叫做被动攻击。”鹈鹕把“被动攻击”写在白板上。“被动攻击就比较像是零星的战火，你假装不太介意对方的行为，但你的言语间却充斥着隐隐约约的批评，嘲弄，抱怨。或者，你表现的极度受伤，但并不直接指控对方故意伤害你。装作无辜的受害者，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像个坏人，而由于你没有指控他们做错事，你也同时剥夺了对方自卫的权利。”

鹈鹕停顿了一下，“那么，请你想一想，你是否也曾运用过被动攻击的方式表达你的愤怒？”

蛤蟆先生看着白板上的字，若有所思了一会，终于苦笑出来，“我也有过被动攻击的经历，但经您一说，这样的方式真令人气恼，还不如直接攻击好一些。”

“攻击，情绪抽离，被动攻击，本质上都是表达愤怒的一种方式。”鹈鹕用笔把三种方式圈了起来，“争吵中，运用这些方式，都是企图逃离痛苦，让对方觉得有罪恶感，并进而操控其行为。现在，你还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与对方争吵吗？”

“不会了，我也会做出令人沮丧的表达愤怒的行为啊。”蛤蟆先生用力的摇了摇头。

4.

“这是你迈出的第一步。”鹈鹕赞许的点了点头，“从长远点眼光来看，你用何种方式表达愤怒，根本就不重要。如果你感到愤怒，怒气其实是在保护你不去感受痛苦。如果我们能对自己诚实，并选择面对痛苦，我们就会了解这是治疗旧伤的机会。而如果我们选择攻击对方，或者抽离自己的情绪，那么我们也许不用去感受痛苦，但同时我们也失去了疗伤的机会，自然也就无法改正这些痛苦所造成的自我局限的信念。”

蛤蟆先生微微的点着头，沉思着鹈鹕说的话，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凝固起来，又化开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很高兴你能选择解决问题，并能一起讨论一些认知上的问题。期待下次与你更多的沟通。”

“谢谢您，我会再认真的思考下今天的谈话。同样期待下次见面。”蛤蟆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长舒一口气，走出了咨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