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人
吴亦凡一起床,就觉得索然寡味。
亦凡自己明白,这不自在的根源就是这个退休。是了,以后上班这一说,就和自己说拜拜啦!
屋子里悄无声息。妻子早出去忙自己的推销了。说起来,妻子退休都五年了,一贯风风火火的她,竞自己找了份推销的事。换了自己,还真是不行。想到这里,亦凡自嘲地笑笑,慢腾腾地起床,洗漱。草草吃了饭,看看表,不过9点。算了,出去走走。
屋外的阳光很是清亮,天篮得让亦凡有点莫名的慌乱。街上的摊点很是红火。亦凡无意中瞅见小摊上的冥币,烧纸,猛可里一惊,这清明可就要到了。
每一年的清明,在亦凡心里都是一件说小不小的事。一年又一年,过得刻板而规律。不知怎的,对于今年这个清明,亦凡心里竟有些潮湿。这心情让他平素简单的心在瞬间“复杂”起来,过世多年父母影子连同老家破败不堪的老屋在眼前一下清晰起来。让亦凡的眼眶湿润了。我要回去!
回到家里,翻看日历,还有三天时间。往年上坟的烧纸,祭品都是妻子张罗,今年亦凡要自己动手。
清明这天天不亮,亦凡一个人悄悄出了门,身后传来妻子的叮咛,亦凡仿佛没有听见般。初春的寒意,让他微微一颤,心中顿时清醒了不少。
在父母的坟前,亦凡愰惚间觉得,父母离开后的二十多年,自己游荡的心竟一下找到了归宿!这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他弯下腰身,一下跌座在父母脚下,间或穿过的风,让眼前的纸灰打着旋儿消失在远处。望着父母坟头上泛绿的青草,亦凡想起了很多,很多。他突然明白了,今年,今天,他为什么像儿时那样急切地回到这里。
“亦凡,回吧!不早了。”二叔苍老的声音,让亦凡回过神来。
这路,这田野,是故乡几十年惟一不曾变过的。跟在二叔的背后,亦凡不用低着头,就能拾起多少年陈旧的故事,这,让亦凡沉着心有些许的轻松。
“凡娃,你今年也过了六十了吧。”二叔沙哑的声音从呛人烟味中飘过来。
“虚岁六十一啦!二叔!‘’二叔小父亲整整一轮。二婶去世后,多少年来孤独一身。父亲去世的时,二叔沉着脸,也不顾在哭嚎的指挥着乡邻们抬棺入殓,泪也没掉一颗。到了夜晚,送走所有帮忙的乡邻,二叔爬在父亲的棺木上,放声痛哭,如砂子般粗糙的声音让人揪心。父亲去世后,平素寡言的二叔,更没有多少话了。有时到亦凡那里住,最多也不过三天。看着头里二叔稀疏,凌乱的白发。亦凡更坚定了自己的注意。我是要回来的,这里有我所有的亲人。
亦凡的老家,虽说远离县城。但时髦无处不在。年节时,村里姑娘,小伙一个个衣着光鲜,比起城里,一点也不赧颜。只是和亦凡的同年们,思想和外表好像都跟不趟了。一个个依在向阳的墙跟,几根香烟,一副扑克,便是一下午的光阴。只是见到了亦凡,才让他们活络一阵子。在聊以慰籍的回忆里找到自己。
让亦凡每每感到失落的是,这些年每回一次,就如同进一次粉碎机,让那些本来就支离破碎的记忆,就更加散乱。村子里的那些老街老巷,如同他们这一代人,自惭形秽地让位给那些透着霸气,透着不屑的钢筋混凝土。有几次,亦凡凭着记忆里的图形,走到村子里,竟然能迷了路!这让感到惊骇,这,还是属于自己的故乡吗?过去那些几代人守着的院子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从这新屋子里走出的人,让亦凡依稀知道他们的根基。
亦凡的老宅地处吴家胡同底。院门开在四合院的东北角,作为主房的西房,座落在不高台基上,进深不过9尺,窗户也不大,锅灶就在狭小的居室里。屋子里常年烟薰火燎老墙,成了当年亦凡写字的黑板,写字得用粉笔,爷爷舍得买,对于粉笔沫的呛辣,奶奶会咧开没牙的嘴,佯嗔地一笑了之。院子的三间北房只剩下一块空阔的地基。当年二叔批了宅基,用了这老屋的木料,重新在外起家了。东房是亦凡父母住着。
对于这老屋,亦凡很清楚地记得爷爷告诉他,这老院子是他的爷爷当年在河南怀庆府熬相公时挣钱盖的。在亦凡的眼里,爷爷虽说只是一个上过三年私塾不到农民,但强烈的家庭观念,家族意识,让亦凡自小记住了有关这老宅的琐碎,让他对那些没见过面的先祖们不由增加由衷的亲切和敬畏。
爷爷不屑于锅台上的劳作,但这不妨碍他成为这带小有名气的厨子。小时,间或有人请爷爷做席,下午下学亦凡就在村门口等着,老远看见爷爷蹒跚的影子,亦凡便撒丫子腿飞奔过去,在爷爷慈祥的笑容里,油炸的丸子,熟肉,这些平日里难得的美味,让亦凡干瘪的小肚子,得到暂时的饕餮。这也是亦凡童年世界里最为生动的画面。
“你平时不大回来,我也干不动了。院子里草荒了。唉!”二叔的话,让亦凡从回忆的深处跌落的现实的正午。
推开斑驳的大门,干涩的门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影壁前父亲栽的那一株老玫瑰树依然苍翠,只是孤寂地立在一片枯黄的衰草丛里。成片发黑的蒿草如波浪一般层层叠叠,在院子里肆虐,散发一股让人窒息的陈土味。
“你要住,就到我那边吧!这个样子,那能住人。”二叔也不看他,仰着脸自顾说道。
“不!‘
“。。。。。。”’二叔喃了喃,走了。
在二叔家草草填饱肚子,亦凡挑了二桶水,将西屋里里里外外彻底清洗一番。尤其是堂屋里那张桌子,露出了黑亮的本色。让亦凡沮丧的是,屋子里墙驳蚀的厉害,扫帚一碰,整块地掉。屋子电线也是横七竖八。看来,只有请儿子过来帮忙了。
“凡娃,我只道你的心思哩。”
在二叔家昏黄的灯光下,叔侄俩一人一棵烟,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年龄大了嘛,都是这样的。”二叔迷着眼说道。
“你在城里这几十年,虽说没干上多么阔气的事,但也不歪,没有是是非非地,就算对得起咱吴家的先人了。”二叔的唠叨,多少让亦凡有些沉重。
亦凡回想起他考上大学那一年,几十年没出过一个大学生的小村,一下沸腾了。扬眉吐气的爷爷破天荒地借钱为全村放了一场电影。毕业后又分配到县政府。但亦凡职业生命的高潮也就仅此而已。惟一让他慰藉的是,与生俱来小心与谨慎,让他平安地渡过了三十多年。
“二叔,我记得李家胡同那几个大宅院,咋一点影儿都没了?”亦凡想转一转话题。
“唉!人么,有点钱,谁不愿意住个宽房高厦地。”
“也是”亦凡嘴里应承着二叔,其实自己心里有想法,但二叔也未必认可,或者说听得懂。
第二天,儿子叫来一帮人,一上午时间,老院子仿佛有了点生气,亦凡兴奋地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
“这是你老爷爷老奶奶住的地方,当年我。。。。”亦凡转过脸,却发现儿子满脸的厌烦。
儿子将老伴带了东西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招呼着一帮人上了车。
“什么时侯回去,打电话,我来接你。”
笑话!我在我家里还能住不下去?一代人和一代是不一样啊!
亦凡座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午后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他看着屋里熟悉的一切,这憨厚的门,这灵动的窗户,甚至就连门后那个大肚子水缸似乎也咧着嘴问侯着他,它们如老朋友一般让,让亦凡心里有说不出的亲切与满足。
这一夜,让亦凡心里感到从来没有的踏实与宁静。
当他睁开眼睛时,阳光的触角已透过窗帘,无意中扰乱了屋子里的氤氲,一阵咚咚的脚步不时地从屋后传来。这似曾相识的声音,一下勾起了亦凡的回忆。是啊!也是在这老屋里,当年的他也就十多岁出头,还睡在爷爷和奶奶的中间,每当他睁开矇胧睡眼的当儿,身边的爷爷早已在院子里给牛拌料了。奶奶拧着小脚,在满屋子里的烟气里为一家的饭食忙碌着。唉!转眼间,这几十年就过去了。如今连自己也都是退休的人了。
“哟!亦娃叔。快进来座。”
支书家座落在村东头,照例是五间二层小楼,白瓷砖一贴到顶。支书本人是个30出头的年轻人,瞅着上门的亦凡连忙过来招呼。支书这些年为村里在城里找过亦凡,所以彼此也不生分。
“昨天就他们说您回来了,原本说晚上看您,又怕您累着。听说您要回来住?”
“嗯!是想回来哩。我在村里转了转,咱村里人着实挣钱啦,新房子都建的很好,比城里不断好!不过。。。。。。。”
“您是说乱吧?村里人习惯了。”
“这不是主要的,我是说,咱们村里原有好几户老房子,建的很有特色,拆了可惜。你比方说,像我们这些在外的人,那些老房子,老树,老街巷,就是他们对老家记忆。如果回来,这些东西全没了,老家,对他们就和别的地方一样,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亦凡一口气说出心中的想法,甚至带上了隐约的不快。
“叔,您说我都理解,但村子里的人终不能老住老屋子吧!他们有了钱就建房,天经地义,再说祖祖辈辈不都这么过来的?咱村里人没有城里人的想法。”支书的语气里也带出来了几分不快。
“那些老房子还有几处,我看能保留还是保留下来的好,将来,可以发展乡村旅游嘛!”
“叔,您也知道,现在群众工作不好做,您说,人家房子破了,想建新房,村里也不好挡,再说万一房子倒了伤了人,咱都担不起不是?”
支书一口气说这么多,反让亦凡无言。完美的想法总是冷酷的现实前一败涂地。
一路走,一路想,亦凡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到老家住的目的本来不过很简单,是为自己记忆加些岁月的味道,但要放大这“小我”,却是这样的无奈。大约过去的是因为留不住才是美好的吧?可这留不住里有多少有多少轻率啊。想到这里,亦凡觉出了自己实实在在的渺小。
第二天,亦凡一个人悄悄地踏上了返城的路,回首再看老屋的所在,惟见那一把铁锁,冰冷,却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亦凡匆忙回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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