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番号

AIGC 创作

连队点名时总会多喊一个番号。

新兵以为是传统,直到抗战纪念日,

百岁老兵颤巍巍站到队伍最前方:

“报告!74师3营2连1排……还剩一个!”

他颤抖着抚过空地上的虚影:

“这是机枪手大勇,被飞机炸碎的……”

“小山东,饿死的,咽气前还攥着黄土……”

“文化人林先生,肠子流出来还在喊冲锋……”

夕阳西下,老人突然挺直腰板:

“全体都有!向未来——敬礼!”

他举起右手时,整条街道突然站满半透明的身影。

部队有点怪。这是李锐下连队第一天就觉出来的。

怪在点名。每晚九点整,值班员站到灯光球场边上,捏着花名册,吼得地动山摇。一个个名字砸进夜里,底下“到!”声短促有力,像出膛的子弹。可每次念到最后,值班员的声音会诡异地顿一下,好像喉咙被什么堵了,再喊出一个根本不是人名的东西:

“——五十七!”

声音会陡然拔高,撕裂了刚才那一瞬间微妙的凝滞,甚至带上了一点孤注一掷的嘶哑。

然后,整个连队,黑压压百十号人,立得如同钢钉,会爆出一个炸雷般的回应:

“到——!”

那声音太齐,太响,震得李锐耳膜嗡嗡的,操场边白杨树的叶子都似乎抖了一下。像要硬生生用这股气,把这个编号夯进地里,刻进空气里。

李锐问班长,班长那张黑脸绷着,眼皮都没撩:“传统。跟着喊就行。”

他偷摸问班里最老的兵,老兵咧咧嘴,笑意没到眼底:“老规矩了,别问。”

空气里有堵墙,软绵绵的,撞上去生疼。李锐把好奇咽回肚子里,每晚跟着吼那声“到”。但这“五十七”像个钩子,夜夜挠他的心。连队荣誉室角落堆着蒙尘的旧装备,花名册最新一页的墨迹似乎格外新。一切都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像一场所有人配合默契、唯独瞒着他的戏。

日子在嘹亮的号声和那声诡异的“五十七——到!”里淌过去。直到那个下午。

天阴沉得像个瓦盆,要扣下来。连队全体披挂,迷彩油糊了满脸,枪刺冷光森森。不是演习。抗战胜利纪念日。驻地城市中心广场,黑压压站满了人,学生手臂举得像树林,老兵胸前勋章叮当响。空气又重又黏,裹着低回的哀乐和几千人的呼吸。

李锐他们连被安排在纪念碑正下方,枪托抵肩,站成一座沉默的礁石。人流无声地绕过去,鲜花堆成了山,松柏枝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然后,他来了。

一个老人,被两个穿礼服的军官小心翼翼地搀着,一步,一顿,挪到纪念碑那巨大的、冰冷的基座前。他太老了,背佝偻得几乎对折,脸是风干橘皮的颜色,布满深壑般的皱纹。一套旧得发白、却烫得极其平整的军装空荡荡挂在他身上,像挂在了一截枯树枝上。

搀扶的军官退开一步,无声地敬礼。整个广场的嗡鸣瞬间低了下去,几千道目光粘在那片枯叶般的背影上。

老人抬起头,混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掠过花岗岩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掠过沉默的连队。他嘴唇哆嗦着,发出一点极细微的、听不清的音节。

猛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那佝偻的背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挺直了。他挣脱了虚扶的手,不需要任何搀扶,像一株被雷劈过却死咬着土地的老树,根须扎进了广场的地砖缝里。

他转向李锐的连队,胸膛剧烈起伏,吸进的气像破风箱在拉扯。下一秒,一个嘶哑、破碎,却用尽全部生命力的吼声炸裂在凝滞的空气里:

“报告——!”

所有士兵浑身一凛,枪握得更紧。

“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三营二连一排!” 番号被他吼得字字溅血,带着金属刮擦的刺耳感,“原编制……一百四十七人!”

他喉咙里滚过一阵痰音,像闷雷:“现——!还剩一个!”

吼声砸在纪念碑上,又弹回来,撞进每个人的胸腔。李锐觉得心脏被那只枯瘦的手攥住了,憋得生疼。

老人喘息着,眼里的浑浊被一种骇人的亮光烧穿了。他颤巍巍抬起右臂,那手臂瘦得只见骨头裹着一层皮,嶙峋的指关节伸着,指向队伍正前方一片空无一物的空地。

“机枪手!王大勇!”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吓人,“湖南伢子!脸上有颗痦子!小鬼子的飞机……炸弹!他就……就没了!碎得……拼不拢啊!”手指剧烈颤抖,仿佛触摸到滚烫的弹片和血肉。

手臂猛地平移,指向另一处虚空。

“副射手!小山东!李全福!”他吼,“个大饭量也大!断粮七天!饿得啃皮带……咽气的时候……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咱老家的土!掰不开!掰不开啊!”那声音变成了呜咽,像钝刀子割肉。

手指再次移动,划过一个弧线,落点更远些。

“林书明!排里的文化人!戴眼镜!学生兵!肠子!肠子炸出来了!”他整个身体都在抖,每一个字都像呕出的血块,“白的!拖在地上!他抱着……抱着往肚子里塞啊!还在喊!喊冲锋……命令……命令……”

“命令……”老人的声音骤然断了,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如同折断的枯枝。那骇人的光亮从他眼中急速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他张着嘴,粗重地喘息,眼泪无声无息地从深陷的眼眶里奔涌而出,冲刷着深刻的皱纹。他就那么站着,指向虚无,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时间凝固了。广场上几千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只有哀乐在低空盘旋。

李锐脸上冰凉一片,他抬手去抹,全是水。他不知道自己哭了。他死死盯着老人指向的那几片空气,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肋骨。那声夜夜吼出的“五十七”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肺腑。那不是编号,是一个个被碾碎的血肉,是饿极时咽下的黄土,是拖在地上的、温热的肠子,是永远也等不来的撤退命令。荣誉室角落的灰尘,花名册上簇新的墨迹……所有碎片在他脑子里尖啸着拼凑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死一样的寂静里,老人僵直的身体忽然又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那只要抬起似乎就已耗尽他百年气力的右手,再一次,一点点,举高。

他用一种揉碎了所有悲伤、只剩下纯粹告别的嘶哑嗓音,一字一顿地,向他面前那片无人的空地,向他记忆里那一个个凝固的身影,下达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命令:

“全体都有……”

声音不高,却像磐石裂开。

“——向未来……”

他枯瘦的手臂举到额际,标准,沉重,如同托举着山岳。

“……敬礼——!”

手臂定格在空中,纹丝不动。

夕阳在这一刻猛地撞破云层,血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将老人、纪念碑、整个广场浇得一片通红。

李锐的泪眼被刺得眯起。模糊的血色光晕中,他看见——他分明看见——老人举臂敬礼的前方,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广场空地上,空气诡异地扭动了一下。

像高温下的蜃景。

一个、两个、三个……一片片半透明的、穿着破旧灰布军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出来。他们姿势各异,有的抱着炸烂的机枪,有的佝偻着捂住腹部,有的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脸上模糊一片,看不清五官,只有轮廓在血红的夕阳下微微晃动,如同水底的倒影。

他们安静地“站”在那里,密密麻麻,沉默地接受着老排长这迟到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敬礼。

光线的折射?眼泪的错觉?李锐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血液轰然冲上头顶。

值班员的声音就在这一刻劈开了死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哭腔,吼出了那个每晚必点的番号:

“五十七——!”

整个连队,百十条汉子,脸上的迷彩油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所有的悲怆,所有的力量,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咆哮:

“到——!!!”

吼声震碎了广场凝固的空气,撞在纪念碑上,隆隆回荡,冲向血色弥漫的天空。

老人依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像一尊风化的岩石雕像,在那片无声的、透明的队列前,在那声震耳欲聋的“到”声里,凝固成了永恒。

血色的夕阳,把他和那些模糊的影子,熔铸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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