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客陈却
四月中旬的夜郎,正处在梅雨季里。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天仍是阴沉沉的,没有一丝要出太阳的意思。远处一大片黑云从西南方一步步蚕食了过来,将仅有的光亮也吞没,像是一床棉被,黑漆漆的从人们头顶压下来,压得人好像要喘不过气。
“都找仔细点啊,诶,那边,那边河沟里再仔细找一遍。”
“好,知道了。”
沈晔拍拍身旁撑船的民警,转身下了船。这是一艘很小的旧铁皮清污船,吃水很浅,正适合在这样不宽的小河沟里收集垃圾。清污船靠近了芦苇荡的水边,沈晔下船一脚就踩进了下面暄软的污泥里,陷进半只脚去。“嘶”,沈晔低哼一声,好像有草壳好像扎到了鞋里,沈晔没多停留,探身抓住前面高的芦苇,拔出脚来,快速往外走去。
再往南边,走了约莫有十几分钟,前面的杂草低矮了许多,露出一片石子滩来,不远处的河道里,停着一艘挖沙船,船已经有些年头了,船身上红色的油漆剥落了许多,结上了一层斑驳的锈迹。
“哎,浩子,你们这边怎么样啊?”沈晔走到水边,朝船上的人喊话道。
河道并不多宽,约有二三十米,这边是原来采石留下的浅滩,对面是一面刀削似的峭壁,约有十几米高,一面墙似的挡着,让沈晔的声音撞上去又传了回来。
船上约有四五个人,大多都穿着警服,分散着在船身两侧和船尾活动,正拿着东西往水里搅弄着什么,听见了沈晔的喊声,一个便装青年抬起头,朝岸上挥了挥手,然后往驾驶室那边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船靠到了岸边,便装青年从船上放下一条甲板,沈晔踩着甲板上来。
“怎么样?有发现没有?”沈晔一上了船,便向吴浩惟询问道。
吴浩惟收起甲板放在一边,闻言皱着眉摇了摇头,有些沮丧的样子。他伸手抓了把自己凌乱的短发,然后又叉起手来,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耐地询问道:“晔哥,你说咱们不会叫那小子给耍了吧?这都找了一上午了,除了几个破瓶子烂塑料袋的,可连尸体的影都没瞧到。”
沈晔捡起船边扔着的一根竹竿,抓着就往水里面插去,直把竹竿插得快要到了底,才提出来。原来刚才那团黑影只是水荇,沈晔心里想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旁人遍寻不着的,怎么自己一来就给逮到了。沈晔把竹竿放回船边,瞧见竹竿底部刚沾了一点泥,便指着那对吴浩惟道:“再找找吧,这竹竿下去还没扎到底,河底的淤泥看来不少。按理说抛尸地点是在那边的阴沟里,可今年开春的几场大雨,保不准就给冲到这附近了,再找找吧。”
“行。再找找吧。”吴浩惟露出一丝苦笑来,揉了揉发酸的眼眶答应道。
沈晔一抬头,瞧见吴浩惟年轻的俊脸上,此时的黑眼圈挂得快到了颧骨,下巴上也突出了几圈青茬,哪还有平时那种阳光帅气的样子,活像是老了几岁。沈晔嘴角微翘,抬手拍了拍吴浩惟的肩膀,安慰道:“别灰心。那小子昨天晚上连杀人都认了,应该不至于非要藏匿尸体,再找找,总该有发现的。”
吴浩惟强打起精神笑了笑,跟着沈晔往另两处打捞的民警处去查看。
“怎么样?又发现吗?”沈晔对一个民警问道。
只见那民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今年开春雨水大,也许是给冲到下游了,那就得在下游支个渔网捞捞看,保不准还得派上蛙人。”
“撞麻袋的尸体上坠着石头,应该冲不了那么远,再找找吧。辛苦了,回头跟你们所长说一声,改天我请大家吃饭。”沈晔安慰性地拍了拍民警的肩,继续往别处查看去。
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船尾那边有人说话,好像已经有了发现。
“诶!好像勾到什么东西了。”
“我来帮你,挑出来看看。呦!怎么这么沉?”
船上人听见动静,都围过去看。竹竿的底部不知挂住了什么,两个人合力都没能将那东西挑出水面。沈晔和吴浩惟也过来帮忙,四个成年男人七八只手抓在竹竿上,铆足力才将那东西挑起来,可刚出水面,那东西就脱了力,从竹竿上滑了下去。刚刚发现的那名民警还想把竹竿扎下去别住,被沈晔连忙制止了。
“那底下可能有石头,硬挑可能会破坏尸体。”
“确定了,是尸体吗?”旁边一个民警问道。
沈晔点了点头,吩咐吴浩惟道:“叫人把起重器装上,把那东西捞上来。”
吴浩惟答应着往驾驶室去了。不一会,船上的起重器开始工作,发出轰隆隆一阵噪声,随着机械臂的慢慢抬升,一个沉重的渔网被拉出了水面。
“扑”。重物刚吊出水面,就有什么东西破了,发出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这浓重的臭味,即使船上几人都早有预料,仍是被这状况弄得一阵反胃。离得最近的那位民警被尸水溅到了一点,马上就转过头,捂着嘴吐了出来。
重物被放在了船板上。余下的几个人闻着也都觉得反胃。渔网里的东西早给淤泥裹得认不出来了。沈晔瞧着那东西,看见又一截绳子,好像是几个系口的麻袋,都给水灌得十分肿胀,不停地往甲板上淌着污水。沈晔顺手抄起旁边的竹竿,小心地拨弄着,其中两个似乎是石头,捅着硬邦邦的,被压在一旁的麻袋,已经有几处破损,从里面流出一种浑浊的液体来,恶臭似乎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沈晔招呼驾驶室把船靠在岸边,让人都下去。岸上痕检法医还没有到,几个人下了船都散了开,各自找地方透气去,还没走几步,就又有两个民警忍不住吐了。
吴浩惟本来正在照顾刚刚吐得那一个,侧头瞧见只觉自己嗓子眼里也直难受,早晨吃的方便面都涌了上来,忙捂着嘴,往远处走了些,走到半人多高的杂草丛里,终于也弯着腰吐了起来。等他把昨天晚上吃的东西也吐干净了,这才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好了些,直起身来,翻出纸巾想擦擦嘴,抬眼就瞧见沈晔站在前面不远处,正背对着河岸抽烟。吴浩惟本来还想掩饰一下,干刑警的总不想叫人知道被尸体搞吐了,太丢份。可想想刚刚他估计已经全听见了,便也不再掩饰,走上前说道:“刚刚是在是太臭了,这程度已经腐烂成巨人观了,还是一碰就炸,到处冒水的那种。晔哥,你说亏得我们从那小子嘴里审出来了,不然要是给冲到下游,叫什么钓鱼野泳的人发现,还不一定造成多大的轰动呢。”
沈晔抽完了大半支烟,狠狠吐出一口烟圈来。把胸前那口浊气吐出,便像将烟掐了,可瞧了瞧没什么合适的地方,便还是将烟头摁灭在烟盒的塑封包装上。他的烟瘾并不大,平日里带着包烟,不过是找人时方便套个关系,刚才也是被那尸体弄得胃里不舒坦,这才点了一支。
吴浩惟见沈晔想找东西包烟头,便从兜里掏出一只口香糖来,抽出一片扔进嘴里,把包装纸拆下递了过来。
沈晔瞧见,点点头接过,包好烟头塞进了口袋,瞧着吴浩惟耷拉着一幅眼皮,笑了笑道:“咱们是两天没睡了吧。”
“两天两夜了。”吴浩惟嚼着口香糖笑道。“前儿蹲点逮到了人,一阵突审,落实证据,下半夜刚睡了两个点,一大早就过来打捞尸体了。”
“下午没事就回家补个觉吧。”沈晔笑道。“案子总算是破了,这半个多月大家也算没白辛苦。”
吴浩惟笑笑,瞧着沈晔一张没太多情绪起伏的侧脸,心里有些感慨。“晔哥,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咱们队里你的破案率最高了。”
“为什么?”沈晔偏过头来瞧着吴浩惟问道。
“因为你这个人,工作起来有时候不要命。”吴浩惟笑着说道。
沈晔闻言笑着收回了眼,瞧着自己脏了的鞋,在地上蹭了蹭,缓缓地沉声说道:“我能不要命,那是因为我还有命。真正该活着的人,早就因为我死了。”
吴浩惟闻言感到很是诧异,正打算深问什么。就听沈晔先开口道:“你比我强。我早几年像你这时候,满脑子只装着提干,恋爱,我个人的事情,可没你这样认真。”
吴浩惟得了表扬,有些得意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笑着道:“晔哥,瞧你说的,一心为公,舍己为人,那是咱们当警察的本分。”
“行了,别夸你两句,尾巴就翘上天了。”沈晔笑打了吴浩惟一下,接着换了话题道:“对了,你说说,从这个案子里你学到了什么?”
吴浩惟想了想,答道:“嗯,其实这案子为什么压了这么久,主要是因为没人报案,当时被害人常年外出时间不固定,而且尸体又一直没被发现,他家人几个月后才报了案。”吴浩惟说着看了眼沈晔,见他没反应,才继续说道:“所以,我认为这案件的难点,在于藏尸,尸体找不到,很多痕迹证据都都隐藏了,拖延了破案的时机。”
沈晔点点头,继续说道:“其实等你经手的案子多了,就发现那些犯罪分子杀完了人想隐藏,也就两种思路,要么是藏尸,要么是毁尸灭迹。毁尸对犯人的心理素质和技术手段都有一定要求,多数即便是杀人犯也未必能做到。”
“是啊。”吴浩惟借口道。“像《十宗罪》里写的那些分尸、烹尸,甚至食尸的案件,听上去就让人直犯恶心。还有像电视里常演的,用什么‘化尸水’之类的强酸碱性物质腐蚀的,基本都超出了正常人的心理承受范围,只有极端变态的杀人犯才喜欢用这些。”
沈晔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是啊,所以大部分杀人犯的思路还是藏尸,藏尸其实也就两种方向,一种是物理上环境隐蔽,人迹罕至的地方,比如说港片里那些装冰箱里沉海喂鱼的,基本上很难找到了。”
“对啊,我之前还在小说《心理罪》里看到过有用铸钢锭的方式藏尸的,不仅难找到,而且找到了连DNA都测不出来。”吴浩惟接着说道。
沈晔点了点头。“不过这些实施起来,动静都不小,除非是群体参与,否则一个人很难完成。况且,随着咱们技术手段的增强,基本上没有什么犯罪可以做到了无痕迹的,不论它藏得再深,我们也会给他挖出来。”
沈晔的表情淡然而认真,用这样肯定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在一般的聊天里,本应是惹人发笑的。可吴浩惟瞧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却笑不出来。也许他也从心底里愿意相信,无论这世界上有多少隐秘的污浊,他,他们最终都将会将犯罪者绳之以法,换世界一片洁白清明。
两人正闲聊着,听见远处传来了警车的声音,像是痕检和法医到了。两人便不再闲聊,往岸边的现场走去。等到现场的工作都做完,沈晔签好了相关的交接文件,瞧了一圈,没看见吴浩惟,沈晔便先往车子那边找去。
拉开车门,沈晔才发现吴浩惟正倒在副驾驶上睡着。吴浩惟听见车门响,迷瞪着睁开眼睛,看是沈晔,笑着解释道:“晔哥,刚才是是在困得不行,看现场也没我什么事,就先过来眯了会。”
沈晔笑笑,把车钥匙甩过去,吩咐道:“行了,过来开车,要睡回去好好睡。”
吴浩惟一把接住钥匙,利索地从副驾驶位钻出,绕到驾驶一边去开车。车子驶上了国道,沈晔靠在座位上假寐。吴浩惟见副驾驶的车窗还开着,有眼见地升了上去,还开了车里的暖风。
不过是很小的动静,沈晔却是醒了,念了一句:“晚上队长请客,回去别睡过了。”
“诶,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吴浩惟夸张地叫了一声,接着玩笑道:“这可是铁公鸡拔毛的事啊。”说着颇为可惜地啧了啧舌。“看来我是没口福了。”
沈晔不禁失笑问道:“怎么,佳人有约啊?”
“呵呵呵。”吴浩惟笑得颇为风流,嘴上却道:“哪儿啊,是我好哥们,一个高中同学。被我放了几次鸽子了,再不去,以后真要躲着她了。”
沈晔笑了笑又阖上了眼,半晌才又道:“行,那晚上我帮你说。”
“晔哥你是回队里,还是直接回家?”吴浩惟问道。
“开回队里吧。”沈晔闭着眼答道。“万一队里还要用车。”
“嗯。”吴浩惟笑着应了一声,心里想道:沈晔这人有时还真是板正的紧,不过也就是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再加上个拼命三郎的脾气,才能连着破了队里的几件陈年积案,整个局里连副局长都对他另眼相看。虽说自己才跟了他不久,可认他做老大,自己心里是服气的。
一旁的沈晔似乎睡的有些熟了,轻轻打起酣来。吴浩惟听见淡淡一笑。要说他对沈晔有什么看法,那恐怕就是觉得沈晔少了点生活吧,也是二十八九的人了,一个人只身从新疆来了湖南,无依无靠,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也不见他怎么着急。吴浩惟有时候想,这样一个人,要真是成了家,不知道会怎样。
吴浩惟心里正胡思乱想这,突然听见一阵手机铃声,是沈晔的。正想提醒他,就见沈晔不知刚才睡没睡着,马上清醒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接通。
“喂?”“嗯,好的,我知道了,马上过去。”沈晔放下手机,对吴浩惟道:“不回队里了,去县医院,有未成年少女性侵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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