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朋友聚会,K歌之后,晚上宵夜,人数多,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了一长条,大家在一起喝啤酒,吃烧烤,吹牛。
旁边来了一个老艺人,手拿一根竹笛,身背一个小音箱,站在桌边,问我们是否需要来一首助助兴。
我忽然觉得心痒难耐,掏出20块钱,对老艺人说:“能不能把笛子借我用一下?”
老人家愣了一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几眼,最后还是笑着把笛子递给了我。也笑着把钱接到了手中。
我接过笛子,站起来,趁着酒兴,举起笛子,高声的说:“兄弟们,今天大家开心,我来助助兴。”
那时候已是深夜,宵夜摊前,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一长条桌子的朋友,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正在炒菜的师傅、端盘子的服务员和做清洁的阿姨,也都看着我。本来喧闹的宵夜场,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我拿起那根笛子,是一根暗黄色的F调竹笛。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扎线的部分已经有线头脱落的痕迹,每一个指孔内部都留下了时间冲刷过的黑色。笛膜贴得还算专业,几条皱纹均匀,细密,笛声应该可以做到亮而不断。只是吹孔有点问题,如果要用别人的笛子,似乎应该用酒精洗一洗,毕竟从卫生角度来说对自己对别人都好。但是,这种时刻,兴致来了,管它呢。
我将笛子横在嘴边,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上百次、上千次、上万次闻过的竹子味。还有一点油漆味,即使年过半百之后,竹笛身上的清漆,仍然十分清澈。然后,是一点点火炙味,那是竹子被钻孔的过程中,高速摩擦而成的烧伤。
这些味道,夹杂在一起,混合而成我整个青春的味道。在我懵懂孤独的青春中,我曾经一度以为,这辈子,我会成为一个笛手。毕竟,那时候我的大部分时光,都和这件事情有关。
12岁的时候,某次和父母出门,见到路边摆摊,卖着长长短短的笛子,平素很少主动问我想不想要买什么的父亲,这次竟然问我:“想不想买一根笛子?”我当然愿意。就像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拒绝父亲给自己买的玩具呢?
那是一根A调的短笛,后来,这根笛子,一直伴随着我很多年。在我读师范的前两年,它几乎是我唯一的笛子。师范的学习十分稀松,绝大多数业余时间,我都花在了这根A调的笛子上面。
那时候学笛子很难。不像现在,想要个曲谱,想要听什么曲子,直接“百度”,就可以得到。那时候为了某个曲谱,需要想尽各种办法。借是一种办法,找师范的专业老师,借过来,然后端端正正的抄写在本子上面。想要听曲子更难,只有磁带,而且笛子的磁带异常难得,我记得,几乎每一个周末,我都要走遍大街小巷,寻找各个卖磁带的小店,经常会为发现某个笛曲的磁带,而高兴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中央电视台有几个频道,每天早上6点钟之前是没有节目的,画面上只有静止的测试画面,然后配上一些背景音乐。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5点到6点的背景音乐,就是名家吹奏的笛曲。我记得,为了那几首曲目,我每天早上5点钟从寝室爬起来,溜进教室,打开电视,一个人听着这些音乐,如痴如醉。
所以,在我14岁到17岁的师范岁月中,“笛子”成为我的几个重要标签之一,在这件事情方面,我付出了非常多的心血。这件事情,和后来发生在我身上的其它一些很傻的事情一样,成为我人生中永远抹不去的印迹。
笛子已经握在手上,横在嘴边,我调整了一下嘴型和手指,心中不断搜索,到底应该吹哪一首曲子呢?感觉有点空白,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些旋律和曲子,十多年未曾触碰,怎么还记得?
要是在我17岁的时候,告诉我说,我今后会完全忘记笛子这回事,我一定会露出轻蔑的表情。对于17岁的我而言,那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17岁毕业之后,我参加工作,在一个三县交界的偏僻村落,道路和信息同样闭塞,但我还好,毕竟,我还有笛子,还有书。
工作第二年,刚好是建党80周年,镇上举行文艺演出,每个村和单位,都要出节目。村里面找到我,说经常听到我在学校吹笛子,不如代表村里面,去吹一首。而我,基本是毫无迟疑就答应了。
“七一”那天,一大早,村里的书记,便来到我家里叫我,说8点钟开始,问我准备的怎么样了。我还睡在床上,于是,赶紧起床,在书记的注视下,刷牙,洗头,穿衣,准备完毕之后,书记又问我:“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回答的。但我怎么忍心告诉他,那几天,我一直忙着其它事情,根本就几乎忘了这件事情了。但我其实一点都不紧张,我见过更大的场面,年少轻狂的自己认为,应付小镇上的听众,应该还是绰绰有余吧。
然后,拿了一根D调的笛子,那是一根稍粗一些的笛子。之所以是那根笛子,是因为我那天准备吹一首《早晨》。那是我最先练习、最熟练的一首笛子独奏曲。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首基本上不需要伴奏,在小镇的现场,不可能有伴奏。
应该说,最后吹出来的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一气呵成,气息、指法、节奏,都没有大的问题。最后一段的快速部分,处理的还算满意。满头大汗吹完,向台下鞠躬致谢的时候,才发现下面坐着黑压压的满礼堂人。
很多听众也给了我不错的评价。吃饭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跑过来,专门夸我:“您这功底可真深厚啊,恐怕有几十年的功底了吧。”
我望着她,忽然一股悲伤。无言以对。
那一年,我19岁。
当着朋友们,原本也想吹这首《早晨》。但在第一个音吹出来的一霎,改变了主意。“三天不练手生”,十几年过去了,心里的那块竹笛之地,恐怕早就荒芜成沙漠了吧?
我吹了一首简单的歌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陕北民歌,嘹亮,起初舒缓,后面有高潮,难度小,朋友们熟悉。最重要的是,免得自己吹不好,出丑出糗。
我闭着眼睛,吹响了前奏。那是一段极悠扬的笛引。转入第一段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见不少朋友抽着烟,眼睛里的亮光和烟头一样,扑闪扑闪。有的朋友端着啤酒杯,浅酌着,头歪着看着我,像看着一头怪物。
我再次闭着眼睛,吹着第一段。脚趾在鞋里面默默打着节拍,心里在默默的跟着一起唱:“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一杆杆的那红旗哟一杆杆枪,咱们的队伍势力壮……”
快速的高潮部分快要来的时候,我再次睁开眼睛,朋友们已经开始happy起来了,有的用手轻轻拍着桌子,有的用杯子敲着桌子,合着节拍,我晃动身体,在节奏中,开始疯狂的高潮部分。
然后是尾声,那是一段豪迈、充满希望的段落,我再次闭上眼睛,运足气息,吹的十分饱满、高亢、嘹亮。
当最后一个音收完,我举起笛子,睁开眼睛,陶醉在朋友们的掌声里。
那一天,是我30岁的生日。
十几年前,我从没想到自己会离开笛子,过上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十几年后,我几乎已经要忘掉,自己曾经想要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