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半那年我读师范学校二年级,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有段时间,学校里的女生指导员整天动员同学们给老山前线的战士们写慰问信。可能自我感觉比较优秀吧,同学们个个雄心勃勃,都心比天高,似乎自己真的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女。女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大抵是这副模样:身材高大,健壮,给人魁梧的感觉;雄奇的五官,粗犷的面庞,如炬的双目,给人英俊而不柔弱的感觉。似乎每个女孩儿在给战士写信的过程中,脑海里都晃动着这类大同小异的青年才俊形象。若放在今天,脑海里出现的必定是胡歌、李易峰那种略显骨感、清奇、俊朗的形象吧。
一个星期天,很无聊。不想回家,假想家里人也不一定想看见自己。忽然想起,姐姐这段时间不正在邻近那个叫许昌的城市进修吗?何不去找姐姐玩儿?无论如何,和姐姐一起打发这个周末,总比一个人趴在被窝里啃馒头看小说要吸引人。
有了念头立刻付诸行动,这习惯大概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尽管是第一次一个人乘火车,但这对一个胸怀四海、豪情万丈的十六岁女孩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小菜一碟。
到了许昌,下火车时已近黄昏。见姐姐在出站口等候自己,心里一阵莫名的激动。平日里,和自己这位唯一的姐姐关系并不亲密,即便不是每天一小吵,也是几天一大吵,鲜有和平共处的时候。如今离家,在陌生的城市里相见,居然有种见到久违亲人的感觉,心里被此情此景感动得一塌糊涂。姐姐不多话,带我去买了夹肉火烧,又叫了一碗馄炖,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当晚就睡在姐姐的集体宿舍。第二天被姐姐带着参观当地的几处名胜。毕竟是做过古都的地方,确有几处可瞧的古迹,可惜当时并不在意,很久以后才懂得那些古迹的价值和意义。当时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呢?如今已经忘记了。有人说,越是久远的接近儿童少年时期的记忆,到中年以后越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想不起来大概是因为现在还不够老吧。
周日下午,重新上了返回自己学校的火车。就在这趟火车上,我遭遇了生命中一次难忘的邂逅——那么简单,那么短暂,偶尔令我怀疑是否真的有过那次邂逅。可一年年时光的飞逝总也带不走那段记忆的片断,我慢慢确信,那次邂逅的的确确真实发生过。
两个城市的距离很近,只有慢车停靠。所谓慢车,现在的孩子已经不知其为何物了,它每到一个小站都会停两三分钟,大站会停五七分钟不等。那时生活节奏慢,车速更慢。坐慢车的一般都是短途旅客,城市之间的公共大巴很少,大部分出行靠乘坐火车来完成。乘客多是农民,拖儿带女的,抓鸡拎鸭的,大家都是“泥腿子”,车厢里一派大呼小叫,拥挤不堪。我和众多的站客一样,羡慕地望着坐在位子上大吃大喝的“旅行贵族”们,心里祈祷他们中间的某人赶紧到站下车,自己也好享受一番“贵族”待遇——要知道,前往许昌的旅途我都是一路站过去的,多么期待回程的运气能好一些呀!可惜,运气还是那么差,仍旧一路站着,观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不知何时,也不知在哪一站,上来一个年轻人,就站在我身边。瞥见这个人的第一眼,心脏顷刻间停搏了似的,我确信!那一眼确实令我产生了瞬间的眩晕。直到今天,在决定描述这个人样子的时候,仍抑制不住先深吸一口气。后来估计,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当时还不具备推测成年人年龄的能力。那是一张我仰起脸才能看到的英气逼人的脸,帅气的长发乌黑地分布在线条优美的颈项四周,正是那个时代女孩子心中“白马王子”的典型,第一感觉不亚于走在大街上,一不留神竟然看见了崇拜已久的偶像明星。当鼓起勇气再看青年第二眼时,内心涌起一阵清晨浓雾一般怅惘的自卑感。这个青年,雪白的衬衣外,随意地套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那时称为“劳动布”的工作服,相当于现在的牛仔夹克吧。在注视这个人的那段不知有多久的时间里,我意识中车厢里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了,人群从眼前消失了,只是偶尔,竟会感觉车窗玻璃们、甚至还有窗外飞奔而去的景物们在窥视我,似乎在嘲讽地看着我。
可能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青年俯下那张近似大卫雕像般线条分明的脸,对我微微一笑,很和善。只记得有人在书中写过,美女的微笑能令人魂飞魄散,能闭花羞月、沉鱼落雁,这个青年的笑,居然也触目惊心,让我一下子就领会了写书人的感受。
“你去哪里?”他居然开口跟我搭话。后来想,他一定厌倦了旅途的枯燥,想随便找个人聊聊天吧。
我避开他的目光,失忆般张口结巴了一下,想了片刻,才说了地名。他又笑了一下,只拉动嘴角却没多少喜色的笑,漫无目的,百无聊赖的那种。“在上学?”隔了会儿他又问,语调有点懒散。我答是。
“我也上学,在郑州。有时间去郑州玩吧。”像是邀请,又像是信口那么一说。我听不出什么,只是眼前马上出现一个画面:自己到了郑州那个省会,和身边这个人一起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漫无目地走着,似乎还兴高采烈的......
“前方我就下车了,去找同学玩儿。”恍惚间听到他又说了这句话。我“哦”了一声代表自己一直在听。中断了想象,我的目光投向窗外,想看看到了哪里,却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似有一种意念:火车一定要一直这样开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火车似乎没有感应到我的意念,也或许我的意念没有强大到可以支配火车,车速还是慢下来了,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略带兴奋地说:可到站了,小妹妹再见!
我胆子忽然大起来,说:握手告别可以吗?他稍愣了一下,立刻伸出右手。我纤细骨感的手在他掌心里,不及盈盈一握。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小”!为什么自己此刻不是一个大姑娘呢!如果不这么“小”,我就可以询问他的名字和学校;如果不这么“小”,我就可以对他做一番自我介绍......似乎有无数的可能,无数的如果。
车停了,他迅速松开手掌,转身跳下车去,我的右手滑落在绝望的尘埃里。目送那个宛如出水芙蓉般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身躯消失在人海里,那种感受穿越时空,在此刻,依然浸染着我的情绪......
这次邂逅,仿佛是我成长中的一次强地震,令我从懵懂的少年时代蝉蜕出来,忽然间就有了自觉的女性意识,第一次承认:原来自己是个姑娘啊。有时候,时间能够使记忆变得非常遥远,但却无法减弱它最初受到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