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家——“小道”之殇
平王东迁之后,周王室逐步式微。而齐、楚、秦、晋等诸侯逐渐强大起来,政令往往由诸侯出。简单说,就是立谁废谁诸侯说了算,周王已成傀儡。周襄王二十年,晋文公召见襄王于河阳,诸侯纷纷朝见。史书为了给周王朝点面子,讳日“天王狩于河阳”。一个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的群雄争霸的时代已悄然开启。
周赧王时,东西周分治。周王更是仰诸侯鼻息,每日里为生存生计问题惶惶不安。然而,一个王朝延续了几百年,总有一些忠贞之士不弃旧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用自己的才智权谋竭力维持着这摇摇欲坠的大厦。纵然最终改变不了周王朝覆灭的结果,但是他们往返于诸侯之间,以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捭阖、摇旗呐喊,其机巧权变中勃发的智慧,如湛湛星辰璀璨于远古的天空。
这就是我们后世人津津乐道的——纵横家。
说起纵横家,相传为鬼谷子一脉,首推的当然是苏秦的张仪,这两位是出将入相的风云人物,名动一时,其故事也都家喻户晓。但在这里我说的是一些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晓的纵横家。他们虽没有苏张那动辄撬动数国参与合纵或连横的大气魄、大手笔,但他们在化解一些具体危机上的小机智、小权谋,剑走偏锋,兵行诡道,玩弄诸侯于股掌之间,亦足以令后人叹为观止。
周赧王八年,楚因为周亲近秦的缘故,打算攻打周。有个叫苏代(苏秦的族弟)的便自告奋勇去游说楚王:“大王为什么认为周亲近秦就是祸害呢?那些散布谣言说周亲近秦超过楚的人,就是想让周归并于秦。因为大王如果进攻周,周肯定抵挡不了,必然会直接归并于秦,这是让秦取得周的最好的办法。我奉劝大王不如这样做,周亲近秦你也对它好,不亲近秦你也对它好,这样反而会使周疏远秦。周一旦和秦疏远甚至绝交,那肯定就会归并于楚。”这里行的是反间计,故意亲近周,让周疏远秦;或让秦生疑而疏远周。
有一次,秦要攻打韩国,想从东、西周之间借道。周害怕借道给秦会得罪韩,不借又怕会得罪秦,左右为难。一个叫史厌的人便向西周国君献计道:“您为什么不派人对韩王说:‘秦之所以敢经过两周之间去攻打韩,主要是相信东周啊。大王不如送些土地给西周,然后再送个王子到楚国做人质’,这样秦就会怀疑楚和韩已有勾结,也不会相信西周会借道,如此一来,秦惟恐腹背受敌,也就不会贸然去攻打韩国了。然后,您再对秦国说:‘韩国硬要把土地送给我,目的就是为了让秦怀疑西周,所以我也不敢不接受啊。’秦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让西周不接受土地,这样既能得地于韩,又能让秦信任您。”这是利用多方错综复杂的关系,故设迷魂阵,使多方互生疑心,互相牵制,从而保全自我并从中渔利。
还有一次,楚国围攻韩国的雍氏,韩国向东周征发甲胄和粮食,东周君很害怕,又找到了苏代。苏代牛哄哄的说:“您不要害怕,我略施小计,不但能让您不用给韩国甲胄和粮食,还能让你得到韩国的高都城。”苏代便去见韩的相国说:“楚包围雍氏,曾保证说三个月就可攻下,可现在都五个月了却还没有攻下,这说明楚国已经损耗很严重了。现在您向东周征发甲胄和粮食,不是等于告诉楚你韩国也损耗很严重吗?”韩相认为不错。苏代又说:“为什么不把高都送给周呢?”这回韩相怒了,“我不向周征发甲胄和粮食就够不错的了,凭什么还要把高都送给周?”意思是你把我当傻子吗?苏代却说:“把高都送给周,本来投靠秦的周就会转过头来投靠韩国。而秦必然怨恨周,从而断绝与周的往来。这样等于用一个遭受破坏的高都换取了完整的周地。何乐而不为?”结果韩国真的把高都给了周。这是基于对形势清醒的分析和预判而说服对方,既节省了物资还取得了城池。
周赧王三十四年,秦将白起攻破了韩、魏,杀了大将师武,又向北攻取了赵国的蔺、离石,然后率兵出塞,进攻大粱,大粱城一旦告破,周则岌岌可危。有个叫苏厉(苏代的弟弟)的谋士便向周君献计,让其派人去游说白起。其实就是让人讲个故事给白起听。说楚国有个叫养由基的人,非常擅长射箭。距离柳叶百步之远而射之,百发百中。围观的人都称赞他善射。唯独有个站在他身边的外乡人却说:“可以学习射箭了。”养由基按剑大怒:“你有什么资格指导我射箭呢?”那外乡人说:“我并不是真能教你如何射箭。而是说像你刚才那样距离百步之远而射之,百发百中,不知道见好就收,这样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气衰力竭,弓歪矢曲,只要有一发不中,你前面的百发也就前功尽弃了。”而您白起将军攻城掠寨,势如破竹,功劳已经够多的了。现在您又要率兵出塞,经过东周、西周,背靠韩国,去围攻大梁,如一战不胜,就会受到秦君责难,那以前的所有功劳都会付诸流水。而假如您抱病不出征,那你就会永远处于辉煌的顶端,自然也就没有这些弊病了。这是用隐喻的办法劝说白起明哲保身,消极怠工,借以解除周的危机。
周赧王四十九年,秦攻破了华阳要塞。有个叫马犯的谋士对周王说,请派我去游说魏国为周筑城。大抵当时的周王朝经济已陷入困顿,连修城垣的钱也没有了。马犯去对魏王说,周王因担心秦伐周患了心病,愿意把九鼎献给您,但要请您派兵去运回来。九鼎是天下的象征,得九鼎便有得天下的征兆,魏王自然高兴,果然派兵前往,假称是去守卫周城。马犯掉头又去对秦王说,魏派兵并非是去守卫周,而是要攻打周,大王您最好也派兵去看看。其时周虽然岌岌可危,但终究招牌还在,还是天下王权的正统。魏想独吞,秦当然不忿,于是也出兵示威。马犯再去对魏王说,大王你派兵去周,已经泄露了行藏,招致四方诸侯眈眈相向。现在您说什么都晚了,人家也不会相信了。不如干脆将错就错,您让士兵去帮助周修筑城墙得了,也好掩盖您最初出兵的目的。魏王只好捏着鼻子派兵去修筑周城。这是利用双方信息的不对称去忽悠秦王和魏王,已方火中取栗从中得好处。
说起来,这些纵横家们当真了得,智计百出,机变无双,寥寥数语便能让强大的诸侯改变其既定的战略行动或方针,甚至心甘情愿地送地、割城、修城。上述所列举的,不过是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小人物,但其所作所为已经令人叹为观止。而像个中翘楚如苏秦、张仪,则是以天下为棋盘,七国为棋子,玩弄诸侯于股掌之间,或“合众弱而攻一国”,或“连横以破合纵”,巅峰之时,张仪先后担任秦、魏、楚之相国,而苏秦更是佩六国相印,为“合纵长”,使强秦十五年不敢窥伺函谷关外。其业绩如煌煌大日,让人侧目而不敢逼视。谁敢说“逞口舌之利”就不能建立丰功伟业呢?
在这些辩士面前,诸侯们的表现就像泥塑木雕一样傻乎乎的。难道这些诸侯们真是愚不可及好欺骗吗?非也。在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作为一方豪强、一代枭雄,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如果没点头脑和手腕,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交通落后、通讯系统不健全导致信息不对称,诸侯们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很多情况下就是浑浑噩噩地凭着感觉去打仗。大军征伐过程中,有时只是因为一个牛马贩子的片言只语,便偃旗息鼓,班师回朝。另一方面当然也归功于纵横家们深谙天下山川形胜,熟知各国力量现状,对天下形势把握得当,对各方诸侯的优缺点研究到位,更重要是对诸侯患得患失的心理判断准确,主动出击的时机又恰到好处,所以才能取得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然而,纵横家们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改变历史的走向。苏代、马犯之流,尽管帮助周王朝解决了一些小问题,化解了一些小危机,得到了一些小好处,但终究无法挽救周王朝覆灭的命运。因为其时周王朝内部早已腐朽不堪,周厉王时,用“卫巫”监视平民,只要有敢非议朝政的,都要抓来杀掉,所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周幽王时,为博美人褒姒一笑,竟然做出“烽火戏诸侯”的荒唐举动。更主要的是,当时群雄纷纷崛起,强敌环伺,一个傀儡政权的灭亡,已成定数,所差的只是时间而已。这种情况下,纵横家纵然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纵究难以扭转败局。
况且,以机巧善辩来化解危机,终是“小道”,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无法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一个国家要想长治久安,王道还是要施行仁政,富国强兵。孔子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因此,周王朝立国之初,文王武王施行德政,举义旗兴义师讨伐商纣之时,八百诸侯会盟孟津,如百川归海,不令自来。是故管仲、商鞅变法图强,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因为他们推行的是治国理政的大道啊。而纵横家们,以一已之舌退百万雄兵,虽行险过关,但终属“捣鬼之术”,格局有限,治标不治本。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捣鬼有术,也有效,但是有限,所以以此能成大事者古来无有”。后人读史,每每看到纵横家的机巧权辩,固然拍案惊奇,为之心折,但最终还是掩卷嗟叹,欷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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