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过去的女人作孽，自己做不得主。” “作孽”在我们的方言里就是“可怜”的意思。

外婆的爸爸，就是我的老外公，从前是大刀会的。大刀会里的人有点类似于现代社会里的地痞流氓、街头混混，不干正经事，威胁恐吓抢东西最在行。比如，走在路上，看到人家烧饼摊上有烧饼，他就会很不客气地抢来吃，既然是抢，钱肯定是不会给的，别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们不仅抢东西吃，他们还抢人！

外婆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老外婆，就是这样走在路上被我的老外公抢回家的。

“一个大活人，怎么在路上被抢的？”我不明白。

“大刀会的几个人一起，带着个麻袋，趁你不注意，往你头上一套，就是这样子被抢回家了。”外婆说。

“那老外婆家里的人不去找吗？没有人看见吗？”我还是不理解。

“怎么找哦？别人哪里管得了哦？过去不像现在的，乱得很，日子苦。”

“那后来呢？”

后来，老外婆当然是和老外公一起过日子了。起初，她也是不愿意的，为了怕她逃走，老外公就用绳子把老外婆绑在椅子上。再后来，老外婆怀孕了，那也莫得法子了。旧时代，一个怀了孕的女人又能去哪里呢？只得留下来过日子了。

“好像在演电视剧啊！”我感叹道。

“像演电视剧吧。电视剧里演的都是从前真实的生活。”外婆说，“老外婆头尾一共生了十二个孩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五个。”

“生了十二个！只活了五个！”我既惊叹于过去的人极强的生育能力，又悲叹于过去极艰难的存活率。

“过去的人不生到男孩子不罢休。”外婆笑得有些惨淡，“生了十二个，前面七个都死了，后面五个也不是他们养活的。老外公没有正经事干，又喜欢喝酒赌博，家里日子没法过。老外婆只好把我们几个女孩子送了人。我出生才八个月，就被送走了。”

这是一个悲剧催生了另一个悲剧。

外婆被送到另一户人家当孩子，养到七岁上下，养父养母都去世了。她回不了原来的家，只能待在这个家里。这个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可是这两个哥哥却不把她当妹妹看，经常动手打她。有一次，两个哥哥又在打她，被路过的公公看到了，公公阻止了他们，并且把外婆领回了家。

“公公好有大侠风范啊！”我赞叹道，他就像武侠剧里那些行侠仗义的人。

“公公是个好人，不是他，我会被打死的。”

公公就是我外公的爸爸，但他不是外公的亲生爸爸。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个故事也是从抢人开始的。

有一天早晨，年轻的婆婆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洗菜苔。后来，河边只剩下她洗的菜苔。那天早晨以后，她再也没有在河边洗过菜苔。

“婆婆那个时候也才十八岁，很年轻，长得很漂亮。被土匪公公看上了，就趁她出门在河边洗菜苔的时候把她抢走了。”

原来我的亲公公是土匪！

“土匪公公有三个老婆，婆婆是最小的那个。”

“他竟然还有三个老婆！公公真是会享齐人之福。”现代社会里的人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的，“婆婆失踪了，她家里都不去找她吗？”

“被土匪抢走的，哪里找得到。找到了，又能怎么办？”

是哦！家里没钱没势，哪敢和土匪对着干。就算能把人要回来，女孩子的名节也败坏了。在过去那样的时代，她又怎么活下去呢？

“那婆婆后来怎么又嫁给另一个公公了？”

“后来土改，土匪公公被抓了，之后就被枪毙了。婆婆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土匪窝，一路乞讨才找回了娘家。”

后来，她带着两个孩子嫁给了这个公公。这个公公原先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可是老婆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他一直孤身一人，之后就娶了婆婆，婆婆的两个孩子跟他姓。

外婆一直说公公是个好人，对她最好。不知道公公把她领回家是不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小幸运。可是这个小幸运似乎只是人生另一出悲剧的开端。

因为她被领回去以后就做了童养媳！七八岁的年纪就做了童养媳！这意味着她以后，她这辈子就跟着我的外公了！

可是外公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不是个能撑得起家的男人。女人嫁了这样子的男人，注定要一辈子受累了。

她这一生从没做过自己的主。

“过去的女人作孽，自己做不得主。”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