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巴金先生的《家》,书中有段描写许倩如短发的文字:
“她的后颈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发亮,琴看见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衣领上,在上面是一排剪齐了的头发松松地搭在耳后,刚刚跟耳朵一样齐。”
想起几年前大热的电视剧《闯关东》里,朱传文成为汉奸之后,在宴会上看到日本艺妓漫步时,露出来的一小截雪白后颈。在桃红和服包裹中,半明半昧,似乎有一弯鱼钩,拽着人往里瞧。朱传文眼睛直了。一旁有人低语:“日本人,管这叫后胸……”
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家》中后胸暴露的许倩如,被学生和流氓口中的“小尼姑”“鸭屁股”一路尾随。
莫非脖颈,已成了女性又一大性征?
我的目光落在了桌面一副扑克上。
那是种纪念扑克,大抵名曰“旧上海广告海报”之类的。海报里的女子,丰腴可人,眼波如水,着各色古典旗袍,盈盈对人笑。
火柴,肥皂,洋伞……几十张扑克翻过,却发现一桩怪事:这些妙龄女子居然都没脖子,那本该亭亭玉立的颈项,在旗袍立领直抵下巴根儿的围拢中,严丝合缝,拒绝透露半点春光。
登时,以现代人的审美来看,没了脖子支撑的女郎们成了比例失调的畸人,再怎么巧笑倩兮,总觉得意兴阑珊。
脖颈,因其直接连通女性胸部,因此被“特殊保护”。旗袍的裁剪可以允许大长腿半隐半现,修身的版型不拒绝给人凹凸有致的美感,但脖子——逆天的脖子,必须养在深闺无人识。
当然,时人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脖颈藏起,一则防走光,二则风气未开,恐遭人诟病。
时移世易,进入二十一世纪,不知是为了搭上国际快车还是别的什么,那些往日被藏着掖着的部位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标题党”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某次看到我钟爱的张恨水小说女主角款款走上红毯,胸前居然只用方寸黑布勉强掩着。作为死忠粉,我眼如铜铃,差点背过气去,难道是我入戏太深?
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身体解放的年代,当中国女性的脖颈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向太阳时,它却只成了个通往“事业线”的陪衬,天光大亮,闪闪一片都是波涛,谁的脖颈修长或妩媚,都已泯然众人矣。
好在风水轮流转,有追求极端的审美,就有人淡如菊的风致。去年以来,红毯上真正吸引人的不再是多深的“V”,也不再是百无禁忌巧取豪夺,取而代之的,是得体的剪裁,以及与其相得益彰的腰线、脖颈。
某次颁奖礼上,某女星以优雅、笔直的脖颈秒杀了其他人的含胸驼背和高低肩,遂得名“天鹅颈”,俘获大批拥趸。
且不管“天鹅颈”成为高频词有多少团队运作的成分,毕竟到今天为止,中国脖颈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它不再是隐晦,不再是附庸,而是终于成为女性整体形象的一部分。
一枚优秀的脖颈,能扛起骄傲的头颅,能带动笔直的后背,脖子一挺,人的怯懦、含蓄统统没了,只剩大方和自信。
竹杖芒鞋轻胜马,中国人的审美,也终于开始无雨无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