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叶明，33岁；妻子姜昕，28岁；儿子叶良辰，8个月。这是一个普通的殷实的三口之家。叶明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外贸公司小职员，收入不高，但父母为他在这个城市留下一套120坪的房产，妻子嫁过来时岳父岳母送了一辆30万大众帕萨特，没有房贷车贷，日子从来没有觉得紧巴巴。儿子出生之后，使这个家显得更加温馨美满。

人有祸夕旦福，事情发生的毫无预兆。姜昕打电话给叶明说儿子的纸尿裤用完了，叶明碰巧公司加班就对姜昕说晚些回家，让她自己去楼下超市买。超市就在小区门口，连马路就不用过，可是姜昕就是出事了，好在她是在儿子睡着了之后自己下楼的，因为根据平时的经验，来回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超市不大，是个社区内的小超市，她刚刚掀超市门帘的一瞬间，突然整个人腾空飞起，直面撞上摆满日用品的货架，弹落到地面又被一辆冲进来的迈巴赫拦腰碾过，当场死亡。司机是毒驾，事故很快得到处理，律师为叶明索赔了200万，肇事司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叶明把房子、车子统统卖掉，带着儿子去了另一个城市。

照顾八个月大婴儿的起居饮食都足以让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好在叶明经济上不用担心，所以也不着急工作，把心思全放在了儿子身上，聊以缓解丧妻之痛。一个雨天的下午，儿子睡着了，叶明昏昏沉沉也正要入睡的时候，响起敲门声。开门，一个扛着桶装水的姑娘，蓝色的工装已经湿透，褶褶皱皱贴在身上更显得肥大，马尾束在脑后，露着巴掌大的额头，鼻翼两侧布满了褐色的雀斑。

“你好，您要的水。”普通话不是标准，夹杂着很重的南方口音。

“不好意思，我没要水。”叶明准备关门。

“您不是1802吗？”

“我这是1802，但我确实没要水，你看我家喝的水也不是你们公司的。”为了证明，叶明转身指向墙边的饮水机。

姑娘放下肩头的水桶，喘着气一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一手拿出口袋里的便签：“明明写的17栋1802啊？”

叶明无奈“小姐，我这是18栋1802。你找错楼了。”

姑娘无奈的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叶明准备关门的时候，又被她伸手挡了住。“可是，大哥，你能接我个毛巾什么的吗？你看我这……”叶明无语，转身准备给她拿毛巾的时候儿子在屋里发出了哭闹的声音，没顾上门外的女人，慌忙跑了进去。在给儿子换纸尿裤的空档，她自顾自的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室内装潢，简单，空档，鞋柜上只有一双男士皮鞋。餐桌上两罐婴儿奶粉，一个电热水壶，一包纸巾。茶几上散落着几个玩具，一个遥控器，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女人站在卧室门外看着叶明娴熟的动作问道：“大哥这是你儿子？妈妈呢？”

“离婚，出国了”叶明轻描淡写的回答。

“那你怎么不找个保姆啊，一个大男人带孩子，挺难的。你是又准备结婚了吗？”

叶明抱着儿子出来，指着餐桌上的纸巾说：“我没有多余的毛巾借给你，那里有一包纸巾你拿走用吧。”

女人抽出两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大哥我是下城人，来打工的。我身份证毕业证都齐全，在家帮我嫂子带过孩子，我给你当保姆怎么样？工资你给多给少都行，只要管我一天三顿饭，而且我吃的也不多。”叶明疑惑的看着她。“我不仅可以带孩子，打扫卫生做饭什么的也都行，如果你还有顾虑，我可以去公安局备案。”

米果。19岁。高中毕业。就这样留在了叶明家里。米果偶尔也会把饭烧糊，偶尔从菜市场买回黑心菜，不过好赖家里有个女人，叶明落得轻松，在家闲了几个月，从朋友处得到介绍，进了一家公司。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只是叶良辰渐渐学会走路、学会了说话，叫叶明“爸爸”，叫米果“姐姐”，不会说“妈妈”。粘米果粘的厉害，米果有时甚至会跟叶明红脸吵架，但对叶良辰实在宠溺的厉害，有次叶良辰生病发烧，米果生生着急的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叶明对她除了信任之外多了一份感动和别样的情愫。米果的工资，几乎全部给叶良辰买了各种营养品、玩具、衣服……叶明平时给她的生活费并不少，几次问她要不要给家里寄些补贴，她都搪塞了过去，关于她自己的积蓄，叶明也不好过多细问，只好平时更多的给她一些生活费，米果用仅有的高中水平制作了一个账本，每天吃喝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单身父亲，一个二十岁的小保姆，难免会惹来一些闲言碎语，叶明有时会对米果产生一些愧疚之感，可是米果却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邻居的窃窃私语，面对叶明朋友的起哄打诨，也总是一笑了之，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米果自己没有朋友，也不处对象，她从来没有把叶明放在眼里，她心上只有叶良辰。得不到米果的回应，人们也就渐渐失去了八卦的兴趣，打趣说叶明早早给儿子订了童养媳。叶明说：“你见过二十岁的童养媳吗？”

叶明再婚了。婚恋网上认识的。王洛洛。30岁。离婚。没有子女。叶明见到王洛洛的照片时并不相信她是真的这么好看：鹅蛋脸，尖下巴，个子不高但身材比例很好。结婚之前也并不知道王洛洛这么有钱。结婚当天，王洛洛告诉叶明她前夫经营一家旅游公司，前夫入狱后两人离婚，旅游公司归入王洛洛名下，包括两个城市的三套房产。至于为什么入狱洛洛并没有说，叶明不关心她的前夫为什么入狱，只是很担心的说，早知道你这么有钱应该签一份婚前财产协议的。洛洛笑笑说不用，你是好人，咱俩会过一辈子的。睡觉的时候叶明看到卸了妆的洛洛鼻翼两侧有些褐色的雀斑，原来美女真的不是十全十美的，叶明在心里说。

洛洛生活很骄奢，偶尔去旅游公司转一圈外，其余时间都是逛街shopping做美容。对于儿子叶良辰从来不管不问，叶良辰已经完全掌握“妈妈”在内的所有简单词汇，但是对洛洛只是喊“阿姨”，洛洛并不在意这些，她甚至要求叶良辰叫她“姐姐”。叶良辰白天黑夜都离不开米果，米果还是住在家里。好在叶明白天上班，洛洛生活也很丰富基本不在家，米果和叶良辰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只是在晚上的时候，米果带着叶良辰坐在地板上玩玩具，洛洛躺在叶明的大腿上玩手机，叶明会觉得米果有些碍事，往往会喊米果带着叶良辰早点回屋睡觉。

“把米果辞了吧。”洛洛刷着微博漫不经心的说。

“为什么？”叶明警觉的问道。

“咱俩新婚燕尔的，弄一个大姑娘成天在眼前晃悠你觉得合适吗？”洛洛扔掉手机双手缠在了叶明的脖子上。

“咱俩都不会做家务，家里没有保姆不行。再说了，良辰怎么办？他很粘米果。”

“你别上班了，去旅游公司帮我吧，这样就有时间啦。良辰也该上幼儿园了，他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米果的。”

“我去你那岂不是明摆着被你保养么？这个不行。但是良辰确实是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了。”

米果搬出去的第一个晚上叶明和洛洛并没有睡觉。并不是庆祝没有米果的二人世界，而是叶良辰左右不适，哭喊了一整晚。嘶哑着嗓子喊米果，叶明看着儿子心疼，凌晨两点给米果打电话，米果说她马上到。米果敲门的时候，洛洛拦腰抱起歪歪扭扭跑过去开门的叶良辰，反锁进卧室。叶明无解，洛洛一反常态暴躁的吼到：“你要由着他到什么时候？他是你儿子不是米果的！”米果在门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转身离开。叶明手机响起“良辰睡前要喝100ml热牛奶，喜欢抱着米奇睡觉。”是米果发的。叶明手忙脚乱的去厨房热牛奶，火太大，牛奶溢出在淡蓝色的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叶明这才发觉两年多来，他连一次奶粉都没有给良辰冲过。热好牛奶，锅底黑黑的糊了一层。“不要太烫，不放糖”还是米果。

洛洛还在卧室门口和叶良辰僵持着，“你又没有一点公德心，只为了自己的一点小欲望惹得大家都不睡觉，不就是一个保姆吗？有什么了不起！你还这么小不能看见是个女的就走不动道！”她说的气急败坏，叶明听着却想笑，想想自己儿子在屋里委屈的情景又笑不出来。

“他还是个孩子，时间长了有依赖性是正常的。咱们还是进去哄哄他吧。”叶明说。

“不行！你不知道人性本贱吗？你越惯着他他就越蹬鼻子上脸！”

“可他是我儿子，而且还不到三岁！”

“三岁看八十！就是因为是你儿子你就更不能感情用事！”洛洛铁了心要帮叶明管教儿子。  

……

第二天，叶明被洛洛的尖叫声惊醒。连忙跑过去，叶良辰满脸通红，嘴唇干裂，两眼已经没有了焦点，两只小手死死的攥着米奇的耳朵，叶明用尽力气都没有掰开。“还愣着干什么？快打120!”叶明冲着站在卧室门口手足无措的洛洛喊道。

米果赶到医院的时候，洛洛正在走廊上玩手机，病房里叶良辰已经睡着了，叶明无精打采的坐在床边，盯着“滴答滴答”的点滴发愣。

“洛洛姐。”

“你来干什么？小孩子哪有不头疼脑热的？叶明也是的，这么小的事还麻烦你跑一趟。良辰还是小孩子，丢个玩具什么的还要哭闹两天呢。这一病也好，挂完这瓶回家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叶明和我商量好了，这个月底就送去幼儿园了，早点入园对他以后融入社会也有好处。”洛洛不愧是商业圈摸爬滚打出身的，三句话堵死了米国所有的路：第一，她不需要来，米果现在转身离开的话是最好的选择；第二，叶良辰根本不是需要她而是小孩子的习惯；第三，叶良辰上学，米果你不要天真的以为可以回来继续做保姆。

“没……没有，叶明哥没有让我过来，是我自己打电话问良辰情况才知道你们在医院。我……我只是来送点吃的过来，良辰每次生病都不吃饭，不过倒能吃点慕斯蛋糕。这是我们……哦……这是他最喜欢吃的那家买来的。”

洛洛瞄了一眼她手里的袋子，是全市最大的连锁甜点屋，再看一眼米果身上39块钱的淘宝款卫衣，根本不像是经常出入甜点屋的样子。果然，袋子里只有小小的两杯蛋糕，看来她真的只是买给叶良辰吃。

“米果，你来了！”叶明惊喜的叫到。却吵醒了叶良辰，看到米果，本能的就要扑过来，甩出了左手上的针头，再一次哇哇大哭。米果抢步过去抱在怀里，泪如雨下。洛洛一脸鄙夷的摔门而出，“这么大动静，人家还以为这个病房死了人！”

叶明紧随着洛洛出走病房，刚要开口就被洛洛抢断“不用商量，让米果回来是不可能的事。”

“良辰总是需要一个人带的，米果又这么合适。不如，我们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以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买一个复式的也不是问题。这样我们的二人世界也不会被打扰。”

“叶明！是我的经济条件，不是我们的！我的钱可以买包买表买豪车，但是我不会我为了一个保姆委屈自己做房奴！她到底哪里合适？她合适良辰还是合适你！啊……我忘了，在我住进这个房子之前，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是不是我打扰了你们啊？”

叶明无语，洛洛看似无理取闹，但某些念头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只不过得不到米果的回应，他也从来不敢冒犯。米果虽然以保姆叶良辰“姐姐”的身份进入他家，两年的时间里，叶良辰早已认定了她“妈妈”，女主人的地位也潜移默化的住进了叶明的心里。每当叶明试图靠近米果，米果总是说：“叶明哥喜欢脸上有雀斑的女人吗？叶明哥一定会娶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但是我太穷了，叶明哥娶的女人会非常非常有钱。”叶明突然发现米果的预言是真的。

叶良辰还是进了幼儿园。洛洛为了和叶良辰处好关系，主动提出每天接送叶良辰上学。每天上学路上洛洛要下车给叶良辰买早餐，每次她都“忘记”锁车门，洛洛希望她能遇见十恶不赦的人贩子，洛洛也希望叶良辰调皮自己跳下车跑到一个她和叶明都找不到的地方。她有几次看到有人在车前晃悠，故意“迟到”几分钟，可是每次总能看到叶良辰安然的坐在儿童安全座椅里全神贯注的玩着玩具。

“好玩吗？”

“嗯！我刚刚见到姐姐了。”叶良辰若有所思的说。

“姐姐，姐姐，你是有多想她啊？说不定她早就回老家去了。也说不定她已经去照顾别的小孩了。”洛洛不想谈论任何关于米果的话题。

“姐姐说让你照顾好我，不要把我弄丢了。如果你看不好我，她会替你照顾我的！”

“呵呵。所以趁早把她撵走了，不然会把你传染成一个自言自语的小神经病。”洛洛干笑两声说道。

下午从幼儿园接到叶良辰，洛洛照例把他留在车里去买水果，从水果店出来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往车里塞，洛洛一直期盼的事情发生了，可心里还是一个寒颤，不自主的跑过去，喊着叶良辰的名字。扯住衣领一把拽过那女人，竟然是米果。

“米果！你干什么？”

“有个阿姨带我去买玩具，姐姐又不让去。”叶良辰委屈的看着米果一字一顿的说。

“什么？”洛洛万万想不到的是她暗暗期盼着的事情原来真有在发生，而米果不知道替自己挽回了多少次。

“洛洛。你是来赎罪的，不是来报仇的。”米果一字字的说道，她盯着洛洛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所有。

天空晦暗阴沉，远处不时传来咆哮似的雷声。洛洛死死攥着方向盘，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双手，还是无法控制这头挣扎的野兽，右脚下长出了磐石压在油门上，方向盘好似醉酒的藏獒在跨江大桥上横冲直闯。叶良辰坐在后排的儿童安全座椅里天真的看着洛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看到前面的路面和车辆都消失了，转而奔向远处翻滚的乌云，结果一脚踩了空，叶良辰听到了叶明带他去海洋馆时海豚落水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看到海豚，他看到了米果，米果对他说“辰儿不怕，我在这儿。”他甚至看到米果满眼的泪水。当米果把他抱在怀里，他却打了一个寒颤。

“姐姐，你好冰啊。”他说。

叶明坐在客厅百无聊赖的换着电视频道，昏昏欲睡的时候看到米果开门进来。

“你的钥匙？”叶明记得米果的钥匙已经还给他了。

“五公里……南岸……”米果全身湿答答的，廉价淘宝款卫衣褶褶皱皱贴在身上更显得肥大，马尾束在脑后，露着巴掌大的额头，鼻翼两侧有很多褐色的雀斑。

“你怎么了？下雨了吗？你怎么不带把伞？”叶明转身要去找毛巾。

“五公里……南岸……”米果扯着叶明的袖子，但是没有一丝力气，衣服上的水噗嗒噗嗒的滴在地板上。

叶明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拿起电话，叶明瘫倒在一片黄褐色的水渍前。

叶明赶到事故地点的时候，洛洛已经被救了上来，洛洛跪在江边任谁都抬不上救护车，医护人员为她披上了一件宽大的外套，头发贴在耳后，露出巴掌大的额头。叶明走过去，洛洛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喊着良辰的名字。叶明一瞬间仿佛又听到米果离开的第一天晚上叶良辰哭喊着要米果的声音。

“没事的。他会没事的。”叶明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

“对不起……”洛洛抬起头，满眼通红，鼻翼两侧布满了褐色的雀斑。

“五公里！南岸！”叶明突然想起米果的话，飞奔向停在岸边指挥救援的警车。

所有的救援人员都不认为叶良辰可以活下来，预期最好的结果是能够找到尸体。可是他们赶到叶明说的地点时，叶良辰只是处于一种低温性昏迷的状态。一个三岁的儿童是如何从安全座椅里挣脱出来并且安然无恙的漂流到岸边成了这场车祸的未解之谜，人们后来纷纷认为是洛洛粗心大意并没有给叶良辰系好安全带，而当天的风向和水流是叶良辰最好的救命恩人。

米果再也没有去看过叶良辰了。

洛洛每天都接送叶良辰上下学，叶明偶尔会帮洛洛买菜做饭。一家三口从来没有提起过米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