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煤油灯前的重生
一九八七年，秋夜，鲁中南，陈家村。
“建国！建国！快开门呐！出大事了！”
砰！砰！砰！
剧烈的砸门声和带着哭腔的嘶喊，像一把生锈的凿子，狠狠撬开了陈建国混沌的意识。
他猛地从硬邦邦的土炕上坐起，后脑勺“咚”一声撞上低矮的房梁，闷痛让他瞬间清醒。
不对！
他不是应该在医院ICU，听着心率监测仪那令人绝望的长鸣吗？四十五岁，肝癌晚期，耗尽家财，妻离子散，在无尽的悔恨中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他前世注定的结局。
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只有土炕的霉味、冷却的柴火灰烬气，以及一股无比熟悉、呛人又亲切的……煤油味。
目光猛地钉在对面墙壁。
一盏如豆的煤油灯，挣扎着投下昏黄的光晕。
灯光下，一张泛黄的工农兵日历，被生锈铁钉挂着。一个刺目的红圈，死死套住了几个数字——1987年9月12日！
轰——！
记忆的闸门被洪水冲垮。就是今晚！父亲在采石场排哑炮，被炸成重伤！为了五百块手术费，家里贱卖了命根子似的五亩口粮田，最终也没保住父亲的腿……家，从此垮了。
“建国！你死屋里啦？快开门！你爹让哑炮崩了，腿要保不住啦！”门外，邻居王婶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砸门声更是乱得像擂鼓。
**回来了！我真的回到了这个决定全家命运的夜晚！**
陈建国心脏狂跳，血液奔涌，一个翻滚赤脚跳下土炕，冰冷的泥土地面刺激着他的脚心，却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冲过去一把拉开门栓。
王婶几乎是摔扑进来，脸色惨白，裤腿上大片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那是父亲的血！
“快！去采石场！拾你爹的人说……再晚，腿就没了啊！”王婶的指甲死死掐进他胳膊。
“娘呢？”陈建国声音沙哑，目光越过王婶，看向灶房。
母亲李秀兰瘫跪在灶房门口，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家里装钱和粮票的命根子。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像风中残叶，绝望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听得人心脏揪紧。
“建国……咋办……你爹要是没了腿，咱家就完了……西坡……西坡那地……”母亲抬起头，泪眼婆娑，话没说完，意思却明明白白。
卖地！
前世就是这一步，让这个家失去了根基，让母亲抱憾终生！
“不能卖！”陈建国几乎是吼出来的，斩钉截铁。他冲过去，一把攥住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心滚烫，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娘！你信俺！地，一寸都不能卖！爹的腿，也一定能保住！钱，俺来想办法！”
“你……你有啥办法啊……”母亲的眼神里满是绝望和不信任。
陈建国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在此刻拼接、闪亮——**邻县供销社王主任！上个月来收小米时拍着胸脯说过：“你们村的小米好！以后有货直接送我那，一块二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一块二！比镇上贵三毛！家里还有两袋过冬米，再凑！
“凑小米！”他语速极快，眼神灼亮，“去邻县供销社！一块二一斤！凑两百斤就是两百四十块！剩下的俺再想办法！”
他不由分说，拉起半信半疑的母亲就冲向村长陈建军家。村长的窗户还亮着灯，他这个堂伯正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建军伯！”陈建国喘着粗气。
陈建军抬头，重重一磕烟袋锅：“建国，你爹的事……俺知道了。心里难受。可凑小米……联防队正严打‘投机倒把’呢！这节骨眼上，谁敢顶风上？”
“投机倒把罪”，这个在90年代初才取消的“口袋罪”，是悬在所有试图闯荡市场的农民头上的一把刀。私下买卖粮食，一旦被乡镇“联防队”抓住，轻则没收罚款，重则游街批斗，甚至劳改。
“俺不是私卖！”陈建国急声反驳，额角汗珠在煤油灯下反光，“俺是帮供销社代收！俺能立字据！俺还会打算盘、记台账，俺去跟王主任说，保证不出错！”
陈建军愣住了，眯着眼，借着微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少年。这小子，平时逃学摸鱼，浑得厉害，今晚这眼神……怎么如此慑人？那股子沉稳和精明，竟让他这老村长都心惊。
他沉默地嘬了几口早已熄灭的烟嘴，半晌，猛地站起，把烟袋往怀里一揣：“中！你小子……像换了个人！走！伯跟你去敲門！”
后半宿的陈家村，被狗吠和敲门声搅动了。
“三叔公，俺爹出事了，借您五斤小米，秋收就还！”
“二婶子，行行好，救救急……”
“铁柱哥，帮帮忙……”
一家，两家，三家……有的乡亲默默转身，从米缸里舀出几斤；有的叹着气，把给孩子熬粥的米倒进他们的口袋；也有的面露难色，婉拒了。
人心暖，世道难。
天快亮时，陈建国家的大木缸将将堆满。陈建军一称，一百九十七斤。
还差三斤。
绝望，再次像冰水般浇下。陈建国看着那几乎满溢的米缸，拳头攥得指节发白。难道重活一世，依旧无力回天？
一个佝偻的身影，蹒跚进院。是村西的孤寡老人周老栓。
“建国，”老人把一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轻飘飘，却重若千钧，“三斤小米，熬粥的……你爹，陈老实，是好人……去年帮俺抢收麦子……拿着，救你爹要紧。”
陈建国接过那带着体温的布包，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这三斤米，是恩情，是这片土地上最朴素的善良。
“周叔……这情，俺陈建国记一辈子！”他声音哽咽，深深鞠了一躬。
天，亮了。
晨曦刺破黑暗。陈建国将两百斤小米死死捆在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后座上。
母亲把蓝布包袱塞进他怀里，里面是全家的积蓄八十七块三毛，和一个温热的煮红薯。“路上千万小心……碰上联防队，就跑……”
“娘，你放心。”陈建国重重点头，跨上沉重的自行车。生锈的链条在他奋力蹬踏下，发出“嘎吱、咔嗒”的呻吟，如同他坎坷命运的序曲。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晨光中低矮的土坯房和倚门眺望的母亲。
下一刻，他咬紧牙关，铆足全身力气，朝着邻县的方向，奋力蹬去！
麻袋颠簸间，几粒金黄的小米洒落在尘土里，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微小的、却如同金子般耀眼的光芒。
爹，等儿回来！
这天，咱家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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