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尾回想是什么情形?从梦中被唤醒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新生儿被拉扯到这个世界上,在短短的几十秒、几秒内,数十年的记忆和时间的认同感抛给了你,接着你开始回想更低层次的场景,譬如前晚的宿醉或者是赶工,再之后,那些并非存在于当下的烦躁故事被你抛弃,你伸开手,现实真正回到身边,普鲁斯特称之为女囚的逃脱。但记忆,这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拉起这根丝线,能回溯到过去需要重复提起的地方,一遍一遍塑成你的印象。
在家乡那个西南小镇,阴雨和堵车成为了一年四季的恒久状态,偶尔的放晴正是在夏秋之交的宝贵时节。小学时候,我常常在放学之后跑去书店,和大人们一样拿上一本书席地而坐,埋下头在那里找寻另一个世界,直到饭点才托起书包匆忙跑向家里,很有意思却也很普通。在夏末的一天,我走得稍微早了一点,步伐也慢了下来,看见门口面粉摊的大叔,看见正在理发店外唱京剧的老头,也看见了从补习班上结队回家的高中生,突然洒在身上的暖阳消失了,潮湿的季风倏忽而至,整个街道都躁动了起来,一踏进铺子,阵雨就倾倒了下来,我突然想到才学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怔怔不动。很久以后,才知道词句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却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下午,想起我第一次感到和遥远的思想接触的瞬间,仿佛这雨在千年以来无数次呈现我面前,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不如说是一次荣幸的交汇。然而更多时候,这种联系是缥缈而刻意的,翻开故纸堆,只能看到太白骑鲸飞升,黄石公遗素书,这些没有回响的传说。
其他时候的人是孤单的,是独自奋斗的。拉斯蒂涅在《高老头》最后,终于看到了整个巴黎,继而扑身与之搏斗,此间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发现孤独,容纳孤独,至于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和灵犀一刻,就当做惺惺言语。尼采当然是反对这种哲学的,在他看来,我们恐怕已经是“变形”的人了。
当开来黄皮卡车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是要搬家了,此后的将近十年我很少回去,因为我知道我终究要走出那个地方,而大多数人,他们的故事会永远留在那里,或者如前年路过理发店,才知道蒲姓唱戏老头已经去世,高楼在争议中拔地而起,人们总会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面对改变,所以其他轶闻更是不值一提。虽然他人思想相距甚远,他人的人生鲜有交集可言,就像《银翼杀手》里所说: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Like tears in rain.
这一切不过是猎户座悬臂中一颗蓝色星球上的碳基生命的挣扎,但我们总会想到,在某些时刻,在某些像有火星闪过的瞬间,在已经被孤独浸淫过许久的下午,会因为一份碑帖,一张磁带,一个不能再俗气的段子,让自己心底的草原,被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悄悄点燃。
就像在梦的最后,思想渐渐清晰,界限却愈加模糊一样,人生的躯干总会生出枝桠,再寂寞孤独的灵魂,也会感受到遥远的共鸣和激励,在之后分享自己的人生,慰藉其他的生命,可能这就是生命意义的一部分。
所以就在我最后一次回到老街道的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当初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她快步踏在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上,右手扶着涂满宣传打字的砖墙,小心翼翼地穿过斜坡底,耸耸肩,脚步愈快。我看见她小跑时候的书包摆起的吊带和上上下下攒动的帽檐,可能是紫色?橘红色?还是更鲜艳的什么花纹,我感到自己的视角在模糊地聚焦,这仅仅抓住了我一瞬间的注意,但在下一刻,鼻翼和脸颊受到了一种更真切的刺激,这一阵风来自青苔和泥土,裹挟着这一个季节的馥郁清香。太阳从头顶慢慢移开,积云覆盖的大片阴影从我身上扫过,于是那一刻,她消失在了这个转角,那一刻,我嗅到了夜雨即来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