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华

      我的大奶奶叫友华。大奶奶出生于民国时期,七八岁就来到我家做童养媳。她满头银发,在额头上会戴一个深色的御寒的头巾,上面还有一块翠绿色的玉器。她的衣服一水儿的清蓝色,扣子是花扣或盘扣,凤仙领。从我能够认出她起,她的牙齿已经掉了,所以她经常缓慢地来回移动她的下巴。她裹过小脚,后来就解开了,但她的脚还是很小,我六岁时就能穿下她的鞋子了。她的鞋子一部分是自己做的,一些是纺纱卖钱后买的,她觉得能自给的东西从不让后人买。她自己做的鞋子穿很久都很干净,就鞋底有一层薄薄的灰,大奶奶会在自己的鞋子上绣些精巧别致,艳而不俗的花。每年春回大地后,她就会把几张旧报纸摊开在屋门前的石板上,把她的绣花针拿出来晒太阳,一起晒的还有她和大爷爷结婚时戴的首饰,记忆里她能把几张报纸晒的满满当当,明晃晃的。

      由于脚小不方便远行,她常常是待在家里,搬张椅子坐在家门口纺纱。我记得大奶奶纺的纱很细,她用手指蘸点明矾水,然后开始轻轻地揉搓,就能弄出像头发丝一般细的纱线,最后细细的纱被薅成圆圆的球。她干活很仔细娴熟,一点明矾水都不会弄到衣服上,九十几岁的高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后,她就不纺纱了。

      每年的七月十五,鬼节的时候,大奶奶会抱几大本草纸去香樟树下烧,烧完又跪拜,听家里人说她几十年如一日,相信鬼神的存在,相信善恶终有报。她对拜菩萨等这些事情很是虔诚,在她的房间里就放着一尊五十厘米的观世音菩萨雕塑,日日焚香。这些年来,没有人说她封建迷信,也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科学,她就默默地做着自己,也在默默地做着善事。每次下雨天看见邻居家衣服在外面她都会给收好,然后还给人家。看见别人小菜园的竹篱笆倒了她顺手就给立好,有小孩子在她种的枇杷树摘果子吃时,她怕孩子看见她露怯逃跑受伤,就偷偷走开当成没看见。在我们那儿她虽称不上德高望重,但是每个人都很愿意亲近她。

      有时甚至动物见她都有灵性,堂哥说大奶奶早年间在屋后面看见一条蛇,她没有打它,只是很认真地告诉蛇赶快回洞里去,不要出来吓人,蛇就真的没有伤害她和堂哥。她去邻居家送点东西,狗看见她,叫了几声也就停下了。后来在家人嘴中也听到过很多类似神奇的事情,大奶奶多次生病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她身子矮小,虽然有九十几岁却没怎么驼背,她的脸上布满了褶皱,没有斑,眼里带笑,黑眼珠上有一层透透的薄薄的白色,她很有亲和力,我从小就会在她身边玩,虽然她很老了,父母还是很安心她带我,说我跟着她很乖。

      记得有一次,我生病了,晚上父母没在家,大奶奶就让我跟着她睡。她的床是雕花的木质的上了漆,很大,有点高,踩着床踏板才能上去,有床沿我不会掉下来,那时候是冬天,她小心地掖好被子,一个晚上都把我的脚抱在怀里,让我取暖。我能感觉得到她手上的皱皱的软软的皮肤,轻轻磨砂我的脚,很快就睡着了。大奶奶还喜欢藏东西留给我吃,嘴馋的时候去她那里,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吃过她自己做的酸枣皮,李子干。她也会把客人买给她的东西留给我。我要去上学前,她会给我兜里放牛轧糖,麦片,白云糕等东西。

      大奶奶脾气温和,有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阳光下,看我玩,不让我靠近水边。大了点的时候她会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在抗日战争时期,为了躲日本兵,她在山洞里,没有吃的,饿得难受就吃苎麻叶和观音土。解放后她和大爷爷一起加入生产队,靠挣工分养活家人,老奶奶拿她当亲闺女对待。她总是不记得时间先后,反反复复给我讲老房子里发生的事情,那座老房子现在已经倒了。她曾在里面住了三十几年,盖的时候没用一颗钉子,全是木头,有雕花的窗台和门,高高的门槛。房梁很高,挂了一块匾,两侧还有木雕的飞鸟,野兽头。大奶奶说她做梦都还是在那里生活的。

      夏天天气热的时候,她会给我做凉粉,两个青花瓷碗,一罐糖,她是一定要我在桌子边吃的,吃饭也是不能离开饭桌,不能把筷子竖着插在盛了饭的碗里,这些都是她教我的。在知了鸣叫的燥热的天,吹来阵阵凉爽的风,慢慢悠悠地喝完凉粉,直到黄昏送走一天的炎热。我们还会在院子里待一会,看看萤火虫,远处还会传来蛙鸣,大奶奶就教我用方言唱关于它们的童谣。

      然而我越长大她的身体越不好,渐渐变得体弱多病,瘦骨嶙峋。熬过一生磕磕绊绊,走过一路风风雨雨,在十年前她离开这个世界。医院下病危通知时她就奄奄一息了,几个月的折腾将她的精气神消耗殆尽,我们叫她时她不会回答,没有痛苦呻吟,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走的体面安静。她走时虚岁是一百岁,悼念的人说她德馨期颐。我也披麻戴孝,跟着一群人在冰棺旁泣不成声。唢呐小号乐队那天被叫到家里来,她走的那天,我跟着守灵,没有害怕,就是看见她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第三天的晚上,父亲拉着我的手,让我去看她最后一眼,那时她已经被放进了红漆棺材里,里面铺满了灯心。当红漆棺材要盖上时,父亲留着眼泪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以后都看不到了”。我当时对死亡和永别似懂非懂,但是受身边人的影响,一直哭。蘸着泪痕的衣袖掖不住悲伤和对再也不见的恐慌。如父亲所言,情埋深冢,不复相见。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变迁,她的离开带给我的沉重感还是会不经意的萌生,然后萦绕于心,带来无尽的遥想,这种遥想唤醒至真至切的柔情和郁结于心的思念。往事溶在时光里,此情可待成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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