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

少女馆 - 筱山纪信

周末,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时候,总会想起曾经看过的《第二起跑线》。大周六下午的,守着电视节目一个个过去,直至天黑才知道,在我高三毕业那年它就停播了。在我的印象里,起跑线就是黑色渣土跑道上用白色石灰画出来的一条线,一百米的和八百米的不一样,八百米的和三千米的又不一样,到底哪条是第二起跑线?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从小学到高中的九年,我见过起跑线九次,每年秋天,从未缺席。这九年,起跑线总共在跑道上出现了二十七天,我却从未站在它的面前,尝试下蹲,听见发令枪响,然后狂奔。于我而言,生活里从来没有什么起跑线,不过是仪式化地某种时间节点,就像过年,告诉我时间有一个周而复始的外表,就像这条黑色的渣土跑道,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靠自己去定义。当我在跑道上狂奔的时候,对手从来只有时间和自己。

我出生在一个因巨大的厂矿企业而存在的小镇上。在那里,不论你在哪个房顶,向西望去,总是延绵的工厂、高炉、烟囱、铁轨和农田。在我上学之前,几乎镇上的每一户家庭都仰仗着那片厂区过活,自给自足般形成了一个近乎完善的社会生态,有政府有法院,有报社有电视台,有医院有学校,还有商店和食品加工厂。一条十四公里的道路连接着城市与小镇,路的两旁是无尽的田野和小山丘。慢吞吞的公交车用四十分钟的时间转场,切换着两个世界的画面。

在小镇的西南和东北两个对角,坐落着我的小学与中学,双方距离不过二十分钟脚程。小学四年级搬过一次家,从小学附近搬到了中学旁边,时常在饭桌上,我玩笑着说父母的这个行为堪称当代的「孟母三迁」。四年级到六年级那两年的放学路,也是我小学生涯里仅有的一段无比曼妙的时光,因为路上有同桌的惠英。

我还记得,放学路上,总会路过一个修鞋的小摊子。那是在一个路口,修鞋匠是个老妈子,个子很矮,常年穿着一件黑灰色的上衣,外面还挂着一件人造革的围裙,藏蓝色的袖套很容易让人把目光引向她的手,也是一双粗糙的指甲修剪得极短的手,手掌总是黑黑的,一只手拿着待补的鞋,一只手拿着锥子,在鞋底钻孔引线缝合。

修鞋摊边上有卖炒货的固定摊位,也有卖炸货的三轮车,还有的小贩干脆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屋卖起了麻辣烫、刮凉粉,最固定出现在路口的是三个卖水果的,每天各自支起一把大的遮阳伞,不论风雨矗立在路口有人经过就吆喝几句在售的当季水果。

起初,我还不敢跟惠英说话,放学路上只是不远不近的地方亦步亦趋,和其他男生一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自我满足般地走着。借机超过回头笑着打声招呼,更多的时候则是在那个有个修鞋摊的路口,一起买炸货,看着油锅中吱吱作响的臭豆腐、兰花干、鲫鱼、香蕉,问她:「这个好吃吗?」。

四年级之前,惠英一直坐在我的前排,直至一次留校之后,我们才成为同桌。三年里,面对着同一个背影,光是看耳朵轮廓的弧度、马尾摆动的频率、肩膀的起伏和脖子的曲线,我就能在人群中第一时间认出她来,这或许就是朝夕相处的力量。

某天放学后,我和惠英因为作业没做好被要求留校。那天下着雨,乌云密布的天让教室变得昏暗,除了雨声就是能听到的就是我和惠英在罚抄作业时,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老师坐在讲台批改着作业,我看到身前的肩膀有些小幅度地耸动,那是惠英在哭。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躲了一下,只见他左手抬起到头的位置,移动了两下,然后转身,红着眼睛还有一滴眼泪挂在下巴上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那个……借我下橡皮。」惠英点了点头,转回身,我也在这时拿起笔和作业本做到了她身边,接过橡皮将抄好的作业又擦掉两行。我把橡皮放回惠英的文具盒里,她啜泣地小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被留校。好怕。」我笑着看着她,在那瞬间明白语文课上老师讲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是什么模样。

小学时,每年六一,学校都会组织文艺汇演。在操场,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主席台上的同学们表演,长得好看的惠英就在其中。六年级,惠英参加学校舞蹈队的表演。节目开始之前,她从我身边路过,我抬头望着她深蓝色的百褶裙,裙下是长及大腿白色丝袜,白色的小短裤在她的步履间若隐若现,那场景像极了筱山纪信的摄影集《少女馆》。那一瞬间,所有的朝思暮想都成了魂牵梦绕,或许那就是我的第二起跑线,开启了我对女性美好肉体的想象。直至现在,偶尔看到我家缪斯在沙发上因为坐姿而露出的一缕春光,还有种梦回当初的感觉,那个不老不死的欲望在生长。

初中,我在一班,惠英在三班。若非刻意,几乎只有在课间操的时候才能见到她。见她穿过晴日里满是灰尘,下雨天又是泥泞的渣土跑道,走到她班级的队伍里。那时候,我们两个班的男生几乎都知道我喜欢惠英,于是课间操开始前,跟我关系不错的男生都会跑过来,玩笑似的推搡我,吹着口哨,笑着闹着说:「惠英来了欸!看见没,那呢那呢!」然后指指点点。那三年,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仅在在初三的运动会上因为一个班级间的小纠纷打了个照面。

幸运的是,高中我们又成了同班,不过我和她课桌间最近的距离也还隔了一个人。

一次化学课上,同桌给我递了一张语文卷子,是惠英的。我诧异地看着同桌,问她怎么回事。原来,惠英作文考砸了,语文老师开了个小灶让她重写。而她选择信任我,要我帮她改改,教她怎么处理好这篇作文。我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头往后仰,穿过同桌的后脑勺望向惠英。惠英也在那时望向了我,我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水汪汪的泛着红眼睛以及挂在下巴上的泪珠。

高三那年,惠英家发生了一些变故。每个中午,都是我陪她一起回家。尤其是有几个月,我见她情绪不好,上课时候没了精神。我就会拿起本子,写个小故事,递给她。她常常会打开本子噗嗤一笑,然后望向我,写上两句话,又把本子递了回来。没有短信、QQ 和微信的日子,我们就是这样在课堂上说着话。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笔记本被传开了,有些男同学就慕名找到我,让我代笔写情书,一篇五块钱。每次都是我写好之后,他们自己抄一遍再交给姑娘,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信流向了哪些姑娘手里,直至高三毕业,惠英才对我说,那些花钱雇我写情书的家伙都是她的追求者。

在我们一起经历的最后一次校运会,天气很好,深秋的晴天总是能把一切晒得懒洋洋。惠英拉着我在操场上没有比赛的区域走着,她小心翼翼地在跑道的水泥边沿上保持平衡。我在后面看着那双白色的帆布鞋交叉走着,瘦弱的身躯被装在了有些肥大的校服里,突然这个活泼的身体转向了我,跳跃了两步站到我的面前:「问你啊,假如我突然就在你面前消失不见了,你会怎么办?会不会到处找我?」我看着那双眼睛,目光划过鼻尖停留在略带粉色的唇上说:「不会,我会在原地等你,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见我的。」我看到了一个笑容,接着是马尾从我的鼻尖甩过,那个双手背在身后的躯体雀跃着继续往前。

今年过年,刚刚回到家不久的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惠英,她说许久不见想请我吃饭。于是我们约在学校见面,这么多年过去,那条渣土跑道一点都没变,我们绕着它散步、转圈。还和以前一样,惠英在前面走,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跟着。

「当年,你们男生为什么都喜欢有致姐?」惠英毫无征兆地转身,眼睛盯着我。

「有么,」我笑着说:「喜欢有致姐的人很多,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她吧?」

有致姐是当年学校的万人迷,和惠英是闺蜜。就像所有的花朵一样,争艳是常态,只是当时的因为家里的变故,造就了惠英太过安静的性格,让她在男生眼里少了许多魅力。毕竟,青春期的男生,哪个不爱活泼、充满阳光,发育又好的洋溢着荷尔蒙的女孩?

「你就是其中之一好么,还狡辩。」

「你不能把我当时纯洁的革命友谊污名化,那些年我一直有喜欢的姑娘。」

「是谁?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哈哈哈哈……」我摇着头:「是你,你信么?」

她仰着头,有些趾高气昂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十分调皮的双脚踏在跑道的水泥边沿上保持平衡。

惠英和我坐在操场主席台旁边的台阶上,南方的冬天有些湿冷,吹过的风让我们都裹紧了衣服。

「你和你家的那个缪斯怎样了?」这是惠英第一次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给惠英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也是第一次,在我给她讲的故事里,女主角不是她。她只是在故事的结束,说了句:「真好,真好,她很好,你也真的很好。」

吃完饭,回到家。陪着我妈看电视的时候,她说:「惠英带男朋友回了,你知道吗?」

我皱着眉头望着我妈:「没有啊,刚刚我才跟惠英一起吃的饭。」

「她应该是要结婚了,买菜的时候我还碰到她妈,她妈跟我说的来着。」

数月后,我收到一张请柬,寄件人是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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