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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淮平原的冬天在车窗外流淌。灰白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揉皱的旧被褥裹着地平线。上面藏着一粒尘埃,那是我的村庄。柏油路在阴云下泛着铅色,像一条蜕皮的蛇,蜿蜒爬向记忆深处。车轮碾碎三十年的时光,每个裂缝里都渗出麦苗的青甜。
枯草在田埂上卷成团,被西北风追赶着翻过沟渠。我数着那些高耸直入云霄的白杨——枝桠间残留的鸟巢,像风干在时光里的墨点。柏油路是新铺的,碾碎了记忆里扬尘的黄土道。
二
老槐树的枝桠刺破铅灰天幕,新贴的春联在风中簌簌。红纸金字淌着墨香,淹没了防盗门指纹锁的冷光。墙角青苔漫过砖缝,如同母亲鬓角钻出的银丝,在某个无人留意的黄昏悄然蔓延。
煤炉烘烤着往事,西墙的砖缝里渗出陈年麦秸的叹息。灶台腾起的水汽里,我看见童年正在蒸笼里膨胀,化作白面馒头上的裂纹。
三
老屋的门环上挂着去年的蛛网,铜绿里渗出岁月的铜锈味。推门时门轴发出苍老的呻吟,惊飞了檐角避寒的麻雀。砖缝里的青苔早已褪成灰褐,墙头那丛野菊却还在寒风中举着干枯的花盘。堂屋的窗纸破了窟窿,北风正从豁口处偷走父亲贴在门框上的年画,泛黄的胖娃娃咧开褪色的笑。
雪落下来的时候,爆竹正在啃食黄昏。碎红纸屑与雪片交织,恍若神佛撒向人间的朱砂。一群穿新袄的孩童追着玩具从胡同跑过,鞋底粘着的炮仗碎屑,像一串通向未知的暗红脚印。"叔叔你是谁,打哪儿来的?"有双羊角辫仰头发问,睫毛上栖着未化的雪。我的回答坠入深井,激起三十年前的回声。

四
村西的麦田正在积雪下沉睡,麦苗支起薄脆的冰壳。我的脚印与先人的足迹重叠,冻土下传来悠长的叹息。田垄尽头,祖坟的柏树摇晃着银箔,风掠过时撒落细碎的磷光。纸钱灰烬打着旋升空,成为乌云缝隙间游走的星辰。
我数着谁家院里的梧桐又少了一棵,水泥路上却冒出陌生的车辙。炊烟渗进暮色时,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年关的轮廓在雪幕里模糊。

五
返程的黎明,霜花在车窗上结晶成地图。后视镜里,老屋的轮廓正被雾气溶解,檐角兽吻化作一滴浑浊的泪。
高速公路切开平原的腹腔,电子眼闪烁如守夜人的灯笼。城市在天际线显形时,导航提示音惊醒浅眠。我摇下车窗,放进来路不明的风,它带着黄淮平原的土腥,在水泥丛林间的幕墙上撞成碎片。我忽然想起蒋河岸边的那片树林,此刻是否穿上了雪衣?
(后记:炊烟升起时,所有归途都成了新的出发。我们终将成为故乡的陌生人,在记忆的褶皱里打捞褪色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