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阴天,在下午终于憋成一场秋雨。雨是缓缓的,不肯一气都落下。我起床后望着天,灰蒙,叫人拿不准时间,也不去管,就由她下吧。我瘫在沙发上,赖到天黑,雨也停了。这天气里该吃热腾的,于是出了门,寻到一家米线。
北京街边的脏米线馆子大多都还凑合,均是大个砂锅,把所有菜料一股脑地煮,估么要叫西南人看了侧目不忍。其实这里头一锅味精香料的汤水,还别有风味,聪明的加些糖,鲜味就出来了,适量麻油,更叫人不必在乎到底干不干净了。我住在城中村里头,按说要在别的城市,一城地道至味都藏在小脏馆子,可偏偏北京令人失望,更可气的,越在偏僻处,越绝望。所以权衡周边,这米线便显得愈发好。
村子叫陶庄,是外来人口盖起来的,各家平房参差摊开,路都歪歪扭扭。寻常总能见好些狗,他们都在村里乱窜,打一照面,每只都眼熟。村子路上坑洼不平,雨后均一洼一洼的,蹬个车子,噗嗤就溅半身。
公寓是有二十四小时热水,刚搬进来觉得蛮好,突然那么两天不热,打电话到物业,告知我是用的太阳能,没办法。这些天连着阴,打开喷头,心比水凉。无奈,总不能把自己捂臭了,吃过米线后寻到村里一家澡堂子。多交些钱,要了个单间,进门后,心比天凉。四五平小房间摆着一张床,铺些乌七八糟褥子、单子,再一小套间装两个可怜喷头。我心想着,怎么着,这还要像行业龙头看齐,洗浴配套大保健。强忍着矫情,抱一颗学习劳苦大众的心,半小时后我擦着头发,从澡堂子里落荒而逃。
不过,身上总算是热乎了,呼一口都能见白气,仿佛自个细皮嫩肉的,蒸笼里刚出来的馒头似的。我便趁着性子猛蹬,一骑绝尘,黑天里,在路中左右穿梭,哪管什么汽车电车摩托车,统统甩在身后,不禁心想,好个少年。
我在路上骑了很久,车流不多,行人零星几个。今晚是换季秋天后的第一场雨,夜里的寒气将将发威,不时有水珠打在身上,车轮驶过路上积水,哗哗啦啦。去了些平日闲逛的几处地方,都没什么人,几星灯火,是小铺子收摊。我又往南,是我平日没怎么走过的路,也有些车辆,但越来越偏,路灯少了。路上有些黑漆漆,我却觉得好,这大概是我以为白天亮堂的路,亮堂的景物,自是看到一条路,而黑灯瞎火里,目光所及就那么些,你收拢眼睛所见的是和白天相异的路。像莞尔少女,有青春脸庞,而二十年后又陈满韵味,她不论年幼或成熟都是一人,也是年幼,也是成熟,她们又怎是一人。我喜欢夜半三更里溜达,除了游手好闲秉性,大概也因夜里风情和白天大大不同,这样就把一处空间给看成了两处,一样心情也分予白昼黑夜。
渐行渐远,不觉间已是我不认得的路了。不是大路,很远才有一处路灯。两条长长的砖墙立着,我仅能看到墙上凹凸砖块,不能分辨颜色。路是土路,柏油路?我也不知道。只有轮子下哗哗啦啦的水声依旧。照寻常,我是不怕的,越黑越精神,可下了雨,别栽水坑里头,只得掏出手机开了手电。灯一开,小片扇形白光,这片白光看起来又像有了实体,朦胧中圈住了什么。不远处接连驶来两辆车,车灯中是圈住了许多水雾,这些满满的水雾。又刚好骑了不远,路边有一杆路灯,圈了更大一片,我终于知道——起雾了。
太新奇,不是霾,是雾,是我两年间第一回在北京拥进雾中。借灯光望去,一片,楼宇皆不见,目光所及,最高的只有树影朦胧着,所有空气都现了形。这太好,这是一座仅得今晚相见的城,这是从白天黑夜间不经意挤出来的第三面风情。
我慢慢骑行,慢慢骑出小路,又到一片路灯下,路灯认怂了,它们照不亮远处了,它们给漫天大雾做着陪衬。路上车辆慢悠悠,雾气中的水露慢悠悠,我呼吸间,都是大雾清淡的味道,这不能不使人迷醉。
我想,我错了,我错把雾当做这城市的景象。雾,既是今夜的城市实体。那么这不该是哪座村庄,哪座乡镇,哪座城市,这个地方就是雾。
我想,雾里本来就热热闹闹,有条条长街小巷,燃起灯火,一片喧闹。这该是雾里应有的,我也该在雾里街巷,找一家小摊子坐下。老板看起来并不太和气,可锅里沸着,煮着串,那味道勾着我不走。灯影下食客都很开心,不像老板板着脸,邻座是一小女孩,不算顶漂亮,却肉嘟嘟惹人。
我想,小女孩看我瞧着她,就也瞧着我,觉着不好意思,低下头喝了一口汤,可我还瞧着她,她递给我一串丸子,问我要吃吗。我说要,看起来就好吃,不过我没看见摊子上有二维码,怕是不能微信、支付宝,出门也没揣钱,多尴尬。小女孩听不明白微信、支付宝,光说没几个钱,请我吃呢。
我想,这丸子我是不晓得用什么肉做的,可一入口,口感竟半弹半糥,伴着汤汁,异常鲜美,太好。我问她,这是什么做的,她嘴里也嚼着丸子,两腮鼓鼓的,说是月鱼。那是什么?她告诉我,每月满月,大雾就涨到月亮上,月亮上就有这种鱼,你来的刚好,前两天满月刚打的鱼呢。
我想,我这么贪的人哪能满足,赶忙再问,还有什么?她匆忙把剩下两颗丸子都塞进嘴里,付了钱,拉我走。我随走,两边各式摊子,有许多贩着我不认识的,我一一问,这是什么?“那是给小孩戴的帽子。”我看有各式动物帽子,都不大认得,不过都显得胖嘟嘟,问你怎么不戴?“我都十二了,不是小孩呢。小孩要月月换帽子,戴什么,什么动物才和他亲。”哦,是有多亲?“嗯...天天在一起玩呢。”为什么要和动物亲呢?“为什么不呢?”
我想,这其中还有好多有趣摊子。“那里,那里在捞什么?”右边一座小池子,蹲着好多人捞东西,老板在一旁看球赛一样,上蹿下跳,好像赌了所有人的彩票。小女孩告诉我,那不是在捞,而是在池子里摸石头,摸对了就赢钱走,摸错了就要帮老板干活呢。“老板平时干什么工作?”小女孩说,老板要天天倒立,教蝙蝠睡觉。“蝙蝠不是生下来就会挂起来睡吗?”小女孩嘟着嘴说,你怎么那么笨,世界上的蝙蝠都是老板教的。小女孩突然眼睛放光,拉着我坐到一家摊子上,摊子老板看到傻笑的小女孩和茫然的我,大声问要什么?
我想,这一定是好吃的。小女孩伸出两根指头,我们要两份苜蓿草烧。我赶忙小声问,那不是给兔子、豚鼠吃的吗。小女孩转过脸冲我笑,我觉得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我看她不说,悻悻地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昕昕”,我哦了一声,说,我叫好痛。“大份,苜苜蓿蓿草烧,好喽~”老板把两份绿油油的小山放到我们面前,我看着老板,年纪不算小,什么“苜苜蓿蓿”的,老大不小卖什么萌。
我想,这东西一定是好吃的,是我之前完全不了解的。我难以相信草有这么好吃,真的,真的很好吃,很很好好吃吃。“这苜苜蓿蓿草草烧烧真真的的太太好好吃吃了了!!”哈哈,昕昕咧嘴大笑两声,说,这下你知道了吧,世界上的苜蓿草都是苜蓿草烧老板种的呢,苜蓿草烧是苜苜蓿蓿草做的,给兔子和豚鼠种的只有一小点苜苜蓿蓿草,太珍贵了,你吃的这份,要收集好久呢。“哦哦,我怎么也说苜苜蓿蓿草草...唉...唉...操,差点停不下来了。”昕昕埋头吃着苜蓿草烧,说头几次吃都这样呢,你下次看兔子和豚鼠变傻傻的,就知道它们刚吃到了苜苜蓿蓿草了。我确实发现自己傻了好一会,留着带绿汁的口水“苜苜蓿蓿”叫唤了半天。
我想,昕昕一定是笑话了我半天,然后拖着我继续逛。我突然见到从雾气底下一点点冒出一个脑袋,砸吧砸吧嘴,看起来眼熟,再一点点,好长一个脖子,妈,长颈鹿。我问昕昕哪来的长颈鹿呢?“嗯...它们就生活在城市里啊,只是每次雾降到地面上就看到了。”说罢,又有大象,犀牛纷纷冒出来,末了一只老虎,睡着,吓得我差点要跑。我问,我怎么在城市里从来没见过,这么扯吗?“哼,那是你们没长眼,那么大一个城市,你给倒过来瞅瞅,什么东西倒不出来?”
我想,这么看,城市里一定藏着好多东西,好多好多我没从未见过却一直生活在一起的。昕昕带我拐了一条巷子,巷子里都是水母在雾里游来游去。“好多大水母,是不是和海蜇一样可以拌凉菜,哈哈”我正在哈哈着,一只大水母不巧游进我嘴里,“呜啦...#@...救..救...*&%...!!...嗯,我吞下去了...”。这把昕昕吓坏了,她直拍我背后说要吐出来。“有毒吗?我没尝味。”昕昕差点要哭说,谁管你了,你把水母吐出来,快吐出来。我只得抠喉咙,“呜哇~~~”,水母连着刚没消化的食物一股脑喷出来,水母游了两下,甩掉绿汁,自顾游走了。“哎这下好了,苜苜蓿蓿草草烧烧都吐了。”昕昕看着我,脸上没好气,说,你不知道,水母一下下游,一下下都往脑袋里积灯脂,积满灯脂了就会每月初一把灯脂块产在每盏灯笼里,哪只灯笼没灯脂块了,一个月都没个亮儿了。“好吧,你这么不关心我。”
我想,雾里总是要有些神神秘秘的东西,于是我和昕昕走到了一根大柱子前面。我问这是什么?“这可不得了呢,这柱子叫蓝,它从来都是零度,空气遇了它都变水汽,雾就是这么来的。”我瞅了瞅,说这柱子也不是蓝色的啊?“你,你怎么不关心重点。”我其实更关心刚才吐出来的苜苜蓿蓿草草烧烧,不知道再要什么时候能吃到。我望向昕昕,昕昕也瞧着我,今夜月亮不知藏到哪,光亮不多,昕昕眼睛亮亮的,像藏着月亮。相顾无言,她突然龇牙傻笑,我也就跟着傻笑,整片雾也就好像都跟着哈哈哈的。
我想,雾是我们麻木无视的世界,是失了敬畏的我们缺掉的世界。像这根路灯杆,你仔细看,丝丝水雾从杆子上散开,多像蓝啊。自然,我一手拿着手机看地图,一手抓着车把,差点撞上路灯杆子上去。虚惊一场,看看地图,我是找回了我熟悉的路了。骑了半天,要后半夜,我又饿了,觉得晚上的脏米线消化得太快,像没过胃一样。
路面还是坑洼,没比陶庄好哪去,想想躺着也无聊,我还是继续在雾里蹬着吧。
2017.10.08 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