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雾气狼烟的晚上从黑色的树梢后探出头来,模糊的轮廓,像是被人抹上了一层秸秆灰。路上行人匆匆,擦肩而过时隐约还能听到喉咙的哼哧,他们大都戴着凸起的白色N95口罩,也有蓝色或褐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只是不如白色显眼。然而更显眼的,要数店铺里挂出的鲜红——福字,对联,窗花……每天下班,院子里都有大人带着孩子在放烟花。当烟花被点燃,火苗向上窜起一人多高的瞬间,孩子也跟着蹿着蹦着欢呼着,还有胆子大点的小男孩,手里挥舞着烟花棒,在夜色中划来划去。燃烧后的垃圾散落一地,清晨,打扫卫生的大妈们扛着扫帚,拖着簸箕,开始一天的工作,咳嗽声混杂着咒骂,不乏有恶语诅咒人全家。
最近几天的夜里,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短暂地刺破了寂静——又有谁家的老人去世了。火葬场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热闹”过,光是预约都不知道排到了什么时候。本是辞旧迎新的日子,可是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伤心也伤心不起来,又不能悲伤过度。往者已逝,生活还要继续,只是有些人的生命却永远、永远地定格在了虎虎生威的年岁,甚至没能熬过这一年的最后几天。那些由于疫情两三年没有回家过年的人,大约早就买好了返程的车票吧,只为见一见心心念念的人,贪婪地拥抱他们。
啊,这就是平凡的生活吧。你永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人和什么人就联系在了一起,而有些人,我们或许已经见过了此生的最后一面,说了再见,再也不见。
脚地上的石子被踢的叮咣乱响,夜晚的风穿过鼻梁上的缝隙,钻到了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也不紧不慢地沿着金属条弯曲的弧度,爬上了镜片,在本就朦胧的月色底下,还要给我的眼镜加一层“雾”。我只好取下眼镜,拿到空中甩几下,又停了一会儿,等“雾气”慢慢从下往上褪干净。哎,包里今天只有免洗手凝露和酒精湿巾,纸巾用完了。在等待的间隙,还不忘捏了捏口罩的金属条,不然就是白费功夫。前面不远就到楼下,听到有孩子的欢笑声,我就知道,嗯,他们又在放烟花了。
可是,我的思绪却还停留在白天看的《平凡的世界》。中午吃饭时,刚好读到田福军接到电话——亲爱的女儿,田晓霞,在救人时被洪水冲走了……
“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一定”
“孙少安在喧腾涌动的人群中站起来,扭过头准备叫妻子,却猛地惊呆了!他看见,刚立起来的秀莲嘴里鲜血喷涌,身子摇晃着向下倒去!”
命运啊,你为何要这样地捉弄平凡的人呢;路遥啊,你怎么忍心总要用无情的笔决定他们的福祸生死呢?每当两兄弟一有顺心的事,你就毫不客气地大笔一挥,给他们当头棒喝:甭能嘞,苦难的日子在后面等着你们嘞!如果《老人与海》是难(nan,二声),《活着》是惨,那《平凡的世界》就是苦。那种无声的苦,来得猛烈而突然,不留给人任何喘息,而且专在酣畅和期待之后圪蹴着,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命运啊,你又何尝不是太小看了人的力量?古塔山、杜梨树,大牙湾、黑水河……思念亲人,但是拒绝消沉,在矿区闪烁的灯火中,在满天繁密的星斗中,少平继续投入正常的生活,少安也会精神抖擞地跳上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
四个月前,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阴错阳差地打开这本书,开始了平凡世界的旅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勉强看完第一部的她,会在2022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内接连看完剩下两部,更不会想到,这部鸿篇巨著将会给她今后的人生带去重要的影响。
孩子们的欢笑声越来越近,火花映照下的夜空也越来越亮。“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是的,晓霞,秀莲,你们就像这人间烟火,短暂地照亮过一些人的生命,也永远是读者们的意难平。
我于是停下来,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而不是向往常一样,绕着边上走,生怕火苗星子窜到了自己身上。烟花放完了,有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回了家,也有的孩子三五成群仍在玩摔炮。我抬头看了看,今晚的月亮已经换了位置,早就不在树梢后面了,只是初八初九的日子,月亮依然不是很明朗。
步伐加快,噔噔噔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彻分明。
我知道,家人在等我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