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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保国寺的春天，桃花茂盛。花瓣一片片地离开枝头在空中起舞，将三月的风都染得粉红。

在这样的季节里，顾显之邂逅了前来还愿的齐小姐，她的倩影立即便深印在了他的心中。

他不想就这样与佳人擦肩而过，可贸然上前搭话实在失礼。于是趁着小姐进入殿内上香的机会，他凑到守在门外的婢女身边，向她深施了一礼。

“姑娘，顾显之有礼了！”

身着青衣的婢女被吓了一跳，退后几步眨巴着眼睛问道：

“哪里来的冒失鬼，在这里无事献殷勤？”

“小生顾显之，汤州人士。方才有幸在门前一睹你家小姐芳容，真好似天女降世，西施重生！若此生不能再见，只恐今后将夜夜难寐，相思成疾，最终一命呜呼！还请姑娘垂怜，代我向你家小姐传递小生的爱慕之心！”

说罢他将一只玉佩裹在一方手帕里递给姑娘，同时还塞过去一锭银子。姑娘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便笑着说道：

“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那个在满星楼诗压群贤的大才子啊……想不到竟也是个油腔滑调的登徒浪子。”

“姑娘此言差矣！”顾显之赶忙辩解，“小生乃情窦初开，对小姐乃是一片赤诚之心！此番也是鼓足勇气方才敢来乞求姑娘，求姑娘莫要取笑，还望姑娘成全！”

“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婢女接过了那方手帕，却没有要那锭银子。她转身走进大殿，同时丢下一句话：

“那我便应了你。希望你说到做到，希望你不会辜负所有人。”

“什么？”

姑娘的话让顾显之有些诧异，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姑娘同意传信的喜悦所替代。他连忙在后面追问道：

“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墨翎。”

“墨翎？”

这名字，一点也不像个婢女。

二

保国寺的夏天，绿意盎然。高大的杨树遮住了当空的烈日，只有细碎的阳光穿过枝叶洒在地面上，像夜晚的河汉一般星星点点。

顾显之在寺院的门前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伸着脖子望向那石板路的尽头，脸上写满了期盼。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却从他的身后探了出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

顾显之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发现墨翎正一脸坏笑地站在那里。他长出了一口气，抚摸着胸口说：

“墨翎姑娘还是如此调皮，每次相见都让人出其不意。”

墨翎笑了。

“不挫一挫你的锐气，恐怕你这大才子就要上天了！连皇上都听闻了你的诗作，在朝堂上大加赞赏，看来今年秋闱，你就是妥妥的状元郎了！”

“姑娘过誉，姑娘过誉！”

顾显之腼腆一笑，随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先不说这些了，东西呢？东西在哪里？”

看着他猴急的样子，墨翎不屑地撇了撇嘴，随后从衣袖里取出一块手帕递过去说道：

“在这呢！”

顾显之赶忙接过手帕打开，闻着上面沁人心脾的清香，读着齐小姐饱含深情的回诗。之后他将手帕捧在胸前，闭起眼睛叹道：

“佳人对我之情，我已然感同身受，只恨不能亲自与小姐相见，当面向她倾诉衷肠！”

墨翎则在一旁泼他的冷水：

“好了不要得寸进尺了。齐家可是堂堂太常之家，能默许我替一个外人传情便已是老爷莫大的宽容！要不是有张大人和皇上的赏识，早就不会留你到现在了！我看你还是努力考取功名，明媒正娶将小姐接回家中才是正途！”

顾显之连连点头：

“墨翎姑娘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小生自当发奋攻读，待到今秋放榜之日，便是我与佳人结成连理之时！多谢姑娘提点，小生告辞！”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树荫之中。

二点五

尽管他早已离去，她却依旧站在那里，望着他的方向出神。四周并没有人，但她的身后却凭空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样做值得吗？抛弃仙位下界，就只为成全他一世姻缘？”

她微笑。

“他是为了救我才去强闯禁地收割仙草，如今他在人间受难，我能帮他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事情了。”

“那你要怎么办呢？看着他喜结良缘，然后你孤老一生？”

她仍旧在微笑，仍旧看向那个方向说：

“当初他救我的时候，有想过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吗？”

三

保国寺的秋，凄凉萧瑟。冷风无情地将树枝上最后的那一点绿意夺走，将这些无依无靠的残叶狠狠地摔在地上，又将它们重新卷起，接着穿过寺院那扇已经半倒塌的大门，把它们丢进了那间破败的大殿之中。

顾显之躺在佛像后面的草堆里，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听到声音的他艰难地抬起头，怀着希望看向大殿的门口，但随后又陷入失望之中，重新低下了头。

门外再度传来声音，但顾显之已经不想抬头，却没有想到，这次真的是有人到来。

“墨……墨翎……”

当发现墨翎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顾显之的眼泪流了下来。

墨翎蹲下身扶着他坐起，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几个馒头放进他的手里。

“快吃吧，这么多天没来是不是饿坏了？下次我想办法带些肉来，吃肉会让你的腿伤好快一些。”

已经饿了几天的顾显之却没有去吃馒头，而是焦急地问：

“小姐她……她……她可有？”

墨翎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一如既往地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了他。

顾显之打开手帕读起了小姐的诗，之后再次热泪盈眶。

“小生已经沦落至此，小姐却仍旧不离不弃！奈何小生已然彻底得罪了皇上，今生恐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说罢他便掩面痛哭。

几个月前，北国突然率军大举南下，进犯帝国边疆。皇帝却不顾众将请命，一意孤行，甘愿割地赔款以求自保。

以张大人为首的朝中清流冒死进谏，结果却触怒了皇帝，将包括他在内的众多官员下狱问斩。顾显之也因为上书批评皇帝而被抓捕，不仅被剥夺了功名，还在狱中被打断了双腿。

保国寺也因为有清流的背景而被朝廷查抄，方丈被捕入狱，僧人全部流放，昔日香火旺盛的寺院如今成为了一间破庙。

“公子休要气馁。”

墨翎摸着顾显之的背轻声安抚道：

“公子才华盖世，纵然当今皇帝不能所用，日后新君继位，也定然会发现公子并予以重用。公子如今需要的是养好身子，这样方可等到那一日的到来。别忘了，我家小姐还在等着公子！”

“你说得对！”

墨翎的话点燃了顾显之的希望。他抓起馒头大口啃了起来，然后回身寻找那支破笔并说道：

“烦请墨翎姑娘再为我传信，小生要再为小姐回诗一首，言明己志，不负所期！”

“写个屁！”

一声粗重的大吼震碎了顾显之的幻梦，大殿外突然冲进来十几个家丁。为首的大汉一巴掌将墨翎打倒在地，抓着她的头发骂道：

“不要脸的贱婢，竟敢多次偷盗府里的东西，还打着夫人的旗号送给这个臭要饭的！走，跟我回去！看看夫人怎么收拾你！”

说着大汉拖着墨翎向外走去。顾显之挣扎着上前阻拦，反倒被家丁们踹倒在地。大汉回头看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

“不要脸的狗东西，你以为你是个多漂亮的癞蛤蟆，还想吃到天鹅的肉？这些日子都是这个贱婢在耍你，我们家小姐早就已经出嫁，现在已经是堂堂的镇国公夫人了！再敢胡思乱想，我就扒了你的皮！给我打！”

“不要，不要打他！他的腿……！”

墨翎在哀嚎声中被带走，剩下的家丁围着顾显之将他一顿暴揍。然而顾显之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屋顶，思考着心中的疑问。

原来齐小姐写给自己的那些诗是假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复自己的诗就是假的了呢？大概是他被打断腿以后吧，因为那时候起，诗的风格就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那之后的那些诗究竟是谁写的呢？

这，还用问吗？

四

保国寺的冬，冷酷无情。

大雪压塌了大殿的屋顶，寒风撕碎了破旧的窗棂，微薄的干草无法温暖他的躯体，残酷的事实更是冰冻了他那颗破碎的心。

帝国的委曲求全并没能换来和平。得到好处的北寇一再南下，终于用铁蹄踏破繁华京城的大门。皇帝带着王公大臣仓皇南逃，丢下那些无辜的百姓，遭受胡虏的洗劫与蹂躏。

幸运的是，这间破败的寺庙没能引起贼寇的注意，藏身其中的顾显之每天都能听到外面的哭嚎与淫笑，闻到空气中的烟味与血腥的味道。

直到他的腿伤完全恢复，他才终于走出这栋废墟，但见到的却是一片更大的废墟——整座城市都在劫掠中被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有焦黑的石头与焦黑的尸体。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顾显之更加坚信自己上书的正确，也更加认清了那些帝王将相的愚蠢。

他们不配拥有这一切，更加不配拥有她。他要重整这破碎的山河，也要找到她。

这次，一定不会再错过。

五

又是一个春天，朵朵桃花绚烂，片片粉红耀眼。

遥远的保国寺那里，美景还是否一如当年？

墨翎蹲在后院的大树下，一边揉搓着肮脏的衣服，一边痴痴地想着。

那年冬天离开京城之后，究竟又过了多少个春秋？她不知道。那天见到他最后一眼之后，她的双脚便被戴上了镣铐，无论到哪里都会被关在后院，洗衣劈柴，烧水做饭。

无休止的劳作不仅麻痹了她的手脚，也麻痹了她的意识，她能够看见的就只有头顶的一小片天，或雨或雪，或明或暗。

但这些对她来说并无所谓。因为他被丢在了那间破庙里，也被丢在了那个任人宰割的城市中。

他不可能活过那个冬天。

既然他已经离去，她的人生就没有了意义，她只想快些过完剩下的日子，然后到下一个轮回中去寻找他的存在。

刀兵声突然将春日的宁静打破，前院中传来管家的惊叫：

“他们打进来了！皇上被抓了，我们完了，这次我们真的完了！”

看来上一场逃亡并没有让那些人苟延残喘太久，他们终于还是迎来了覆灭的这天。

墨翎很高兴，因为她或许可以快些解脱，早日去下一世见他了。可就在这时，他的名字却出现在了老爷的口中。

“顾……顾显之？”

“放肆！陛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掌嘴！”

“啊，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老爷的声音变得极其谄媚，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赶紧高呼：

“陛下特地光临寒舍，莫不是为了寻找小女而来？小人知道你们二人早就私定终身，是小人糊涂，才将她嫁给了那个王八蛋！小人这就修书一封让那个王八蛋滚蛋，请陛下笑纳小女！”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接着是一阵骚动，随后小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参见陛下！”

墨翎笑了。攻入城中的并不是北寇，而是传闻中打得北寇丢盔弃甲的义军。而他看来就是那支义军的领袖，是接管这个天下的新帝王。

“看来……我做到了。”

但眼泪同时也从她的脸颊滑落，覆盖了那个笑容。

终

“……墨翎。”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怎么会提起我？他还记得我？

就在她惊讶之时，前院又响起了小姐颤抖的声音：

“就……就在后院……”

“滚开！”

伴随着大批士兵的脚步声，后院门上的锁被砸断，门被猛地推开，身穿金盔金甲的顾显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但她却不敢与他相认，只是用身上的粗布衣服擦了擦手，然后也学着他们下跪高呼。

然而还没等跪下，他的双手便伸了过来，将她生满老茧的手牢牢抓住。她能感受到他双手炽热的温度，就像他那颗滚烫的心。

“墨翎，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

她想说陛下你认错人了，她又想说自己是个饱经沧桑的奴婢，配不上你的高贵之躯。但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于是那些搪塞的借口也被融化，将藏在其中的真心显露了出来。

“我好想你，好想再见到你！”

即便这一世很短暂，即便下一世他们又会形同陌路，但她依然想要像这一刻一样，和他紧紧地抱在一起。

“嗯，我也好想，不只是上次在保国寺，还有再上一次，在天庭分离的时候，我都好想再见到你。”

“什么？！你……”

墨翎大为惊异，为什么他会知道，知道那些本该被抹去的记忆？

顾显之笑了。

“我早就决定了，不再受那些人的摆布，不光是那个皇帝，还包括那个天帝。我一定要将他们都踩在脚下，不准他们再操纵我，也不准他们再操纵你。”

说到这里他松开了怀中的墨翎，后退一步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都是我在自说自话，我还没有问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与天庭为敌？”

她笑了，随即毫不犹豫地伸手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