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了郁达夫的散文《还乡后记》,里面一位妇人引起了我的感慨:杭州景美人更美啊!
《还乡后记》是《还乡记》的续篇。话说主人公留学归来,在沪工作,旋即失业,妻儿已先于他回到富阳老家,而主人公终究在沪支撑不住,只好坐车经杭州再坐船回富阳。主人公因为自己的轻浮放荡、自暴自弃一路上耽误行程,以至于囊中羞涩,但他却于路自怜自苦,是一个十足欠揍矫情的家伙。他一边哀叹自己穷苦,一边又耽于享乐,大手大脚花钱,最后离开杭州的时候坐不起黄包车、又吃不起好饭馆,于是只能进入江边一家小馆进食。且看他对饭馆的描写:
我在杂乱窄狭的南星桥市上飘流了一会,在靠江的一条冷清的夹道里找出了一家坍败的饭馆来。饭店的房屋的骨格,同我的胸腔一样,肋骨已经一条一条的数得出来了。幸亏还有左侧的一根木椽,从邻家墙上,横着支住在那里,否则怕去秋的潮汛,早好把它拉入了江心,作伍子胥的烧饭柴火去了。店里的几张板凳桌子,都积满了灰尘油腻,好象是前世纪的遗物。账柜上坐着一个四十内外的女人,在那里做鞋子。灰色的店里,并没有什么生动的气象,只有在门口柱上贴着翅一张“安寓客商”的尘蒙的红纸,还有些微现世的感觉。我因为脚下的钱已快完,不能更向热闹的街心去寻辉煌的菜馆,所以就慢慢的踱了进去。
啊啊,物以类聚!你这短翼差池的饭馆,你若是二足的走兽,那我正好和你分庭抗礼结为兄弟哩。
他一边等着小饭馆的妇人给他做蛋炒饭,一边开始幻想,不是幻想在还乡,而是幻想自己在发丧,以表现他失魂落魄的心境,和怨天恨地的心情,以至于任情地哭了起来:
那个在炉灶上的妇人,以为我在催她的饭,她就同哄小孩子似的用了柔和的声气说:
“好了好了!就快好了,请再等一会儿!”
啊啊!我又想起来了,我又想起来了,年幼的时候,当我哭泣的时候,祖母母亲哄我的那一种声气!
“已故的老祖母,倚闾的老母亲!你们的不肖的儿孙,现在正落魄了在江干等回故里的船呀!”
我在自己制成的伤心的泪海里游泳了一会,那妇人捧了一碗汤,一碗炒饭,摆到了我的面前来。我仰起头来对她一看,她倒惊了一跳。对我呆看了一眼,她就去绞了一块手巾来递给我,叫我擦一擦面。我对了这半老妇人的殷勤,心里说不出的只在感谢。几日来因为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的缘故,已经是非常感觉衰弱,动着就要流泪的我,对她的这一种感谢。也变成了两行清泪,噗嗒的滴下了腮来,她看了这种情形,就问我说:
“客人,你可是遇见了坏人?”
我摇了摇头,勉强的对她笑了一笑,什么话也不能回答。她呆呆的立了一回,看我不能讲话,也就留了一句:“饭不够吃,再好炒的。”安慰我的话,走向她的柜上去了。
我吃完了饭,付了她两角银角子,把找回来的八九个铜子,也送给了她,她却摇着头说:“客人,你是赶船的么?船上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哩,这几个铜子你收着用罢!”
我以为她怪我吝啬,只给她几个铜子的小账,所以又摸了两角银角子出来给她。她却睁大了眼睛对我说:
“尹尹!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她硬不肯收,我才知道了她的真意,所以说:“但是无论如何,我总要给你几个小账的。”
她又接了一会,才收了三个铜子说:
“小账已经有了。”
啊啊,我自回中国以来,遇见的都是些卑污贪暴的野心狼子,我万万想不到在浇薄的杭州城外,有这样的一个真诚的妇人的。妇人呀妇人,你的坍败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铺,大约就是你的真诚的结果,社会对你的报酬!啊啊,我真恨我没有黄金十万,为你建造一家华丽的酒楼。
“再会再会!”
“顺风顺风!船上要小心一点。”
“谢谢!”
我受妇人的怜惜,这可算是平生的第一次。
读至此,我也要来一段郁达夫式的抒情: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妇人!你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温暖人心给人慰藉,就像这座城市给人们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