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其实从腊八节就开始了。
小时候过了腊八节,陆续开始裁剪缝制新衣服,大多数人家开始杀猪宰羊,开启了过年模式。腊月二十三当天打扫卫生,蒸馍馍,炸油饼,烧灶干粮,晚上祭灶。大年三十早上开始家家户户烟筒里炊烟缭绕,居民点街上飘散着浓浓的油香味,街上玩耍的小伙伴无一例外嘴上都是油乎乎的,一看就是过足了馋瘾的样子。
二哥是附近几个生产队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人,那时候墙上写标语就是他的拿手活。我记得各个生产队墙上到处都有他的佳作,“忠”字室里的宣传栏有他书写的语录。大年三十我们家最热闹了,进进出出都是拿着红纸让二哥写对联的人,三哥负责裁纸,拿墨汁,我在一边把红纸按平,起了镇纸的作用。父亲进进出出迎来送往,一副骄傲的神情,享受着人们艳羡的目光和恭维的话语。等到把别人家的写完,挨到自家的已经是天色渐暗。天冷的出奇,用滴水成冰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把浆糊刷到墙上,必须迅速把对联贴上去,否则浆糊就冻成了冰。
对联贴好了,噼里啪啦的放一挂鞭炮,开始吃年夜饭。年夜饭是传统的臊子面,第一锅出来盛上一碗,供到堂屋祖宗牌位跟前,上三柱香敬祖先。然后端着碗从粮仓开始,一直到猪圈、羊圈、农家肥粪堆、自留地,每到一处挑下几根面条,期望来年猪羊满圈,五谷丰登。这些程序走完才开始吃饭,这一顿饭必须要吃饱吃撑,就是所谓的“壮仓”饭,吃饱吃撑了来年就丰收了。
年夜饭吃完了,就开始给祖宗烧纸钱。这些活动都在自家屋后不远处进行的。父亲在地上画一个个圆圈,依次是山西大槐树的老祖宗,再就是老坟里的老太爷爷,接着是我的爷爷奶奶,念叨着让他们来领纸钱置办年货。最后总是在另外的地方画圈,他嘴里念念有词“车碾马踏的,无儿无女的,无人照管的,都来领纸钱来。”他的想法是要把那些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都给安抚好,免得和我们的先大人争抢钱财。
夜色渐浓,星辰满天,我们把火炉里烧红的石头放在铁勺子里面,每到一处把醋浇洒在石头上,“滋”得一下冒起了一股浓烟,直呛得人流眼泪。从各个房间,到猪圈,羊圈,无一处遗漏。这叫做“打醋碳”,类似于消毒。“打醋碳”结束后,烧红的石头也没了温度,勺子里汪着残余的醋水,全家人你一口,他一口,把醋水喝完,据说这也有消毒杀菌的效果。
做完一系列活动,家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菜,那时候菜肴不太丰盛,无非就是猪肉白菜,凉拌粉条之类的。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聊天喝酒,喝的酒是本地酿造的包谷酒,五六十度的高度白酒,酒杯大小和啤酒瓶盖差不多。我尝过酒的滋味,特别辛辣,喝下去火辣辣的感觉,非常不好受。一盏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把人的影子放大到墙上,像一个个庞然大物。到后来有了电灯,一般是十五瓦的白炽灯,虽然不是很亮,比起煤油灯就高级多了。大人们啥时候睡的我不知道,在热炕的一个角落我手里捏着两块钱的压岁钱睡着了。
大年初一早上天还没亮,父亲就把我从热被窝里拉出来放鞭炮,谁家的鞭炮放的早,谁家就提前把财神接回家了。过年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概念,也不仅仅是碗里盘子里的食物丰富了,更明显的是体现在人们的精神面貌上。有句俗话说“吃不吃在肚子里,穿不穿在身上。”可见,穿新衣戴新帽,关系到“面子”问题。平时穿着不讲究的人们在这一天都穿着新衣服,新棉鞋,戴着新帽子。即使没钱添置新衣服,也要把旧的洗的干干净净。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特别喜欢往人多处凑热闹,故意跺一跺脚,抖一抖衣襟,直至引起别人的关注,引来啧啧赞叹和夸奖。
大年初一给三叔拜年是每年少不了的事,三叔生了七个女儿,愣是没有生下一个“带把的”,所以,父亲很照顾他的情绪,每年我们都给三叔拜年。其实我平时就喜欢去三叔家,过年更是乐意去。因为三叔是生产队管理果园的,他家的地窖里有储存的苹果,平时他总是把一只苹果切成半月形薄片分散给我们吃。拜年的时候,他给大哥二哥每人一只整苹果,我和三哥还有妹妹每人给半只。拿到苹果放到鼻子上闻一闻,还没有吃一口,一股清香已经沁入心肺了。
走亲访友是过年的重要环节,忙忙碌碌一年的亲戚朋友之间,彼此登门拜访,互致问候,联络感情。那时候走人家没有啥礼物,布袋里装上几个馍馍,几块油饼,就算是很不错了。后来有了白糖和饼干,白糖是用牛皮纸包好的,这一包白糖不知道传来传去要走多少人家。我和妹妹少不更事,当着客人的面用手指沾撒落在桌子上的白糖,还把手指吮吸的出响声。等到客人走后双手捧起白糖包,分量很轻,一斤的量严重不足了。饼干的遭遇好一些,量不会少,最多就是外包装有稍许破损,但是万万不可食用。我清楚记得,有一年客人走后,父亲可怜我眼巴巴盯着饼干的样子,打开了一包让我过过瘾。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整个塞到了嘴里,咀嚼了几下满口苦辣味,立即吐了出来,苦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父亲仔细一看,饼干都变色了。不知道这一包饼干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或许它也随着人们经历了几个春节的人情来往呢。
春节看大戏是最热闹的事。我们大队的戏班子历史悠久了,每年从农历十月中旬就开始排练了。正月初三开始早晚各演出一场,一直到正月初八结束,正月十五再演出三天。在娱乐活动匮乏的时代,这就是一场文化盛餐,不亚于久旱逢甘露的迫切需要。人们总是早早的扛着板凳争先恐后抢占最佳位置,由于音响效果不太好,听不清唱腔和台词。即使这样,老人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对演员的表演作出各种评论,左右前后的人还交换着意见。其实都是些传统剧目,无非是《铡美案》、《辕门斩子》、《三滴血》之类的,人们对有些台词唱段都熟记于心了,看唱戏就是图地个热闹。年轻人完全就是心不在焉,有些脸皮厚的小伙子另有所图,故意在人群中挤来夯去,趁机摸摸你的手,蹭蹭她的胸。隔着厚厚的棉衣,即使放开了让你摸,又能有啥快感呢?这样的后果就是引来一声声谩骂。其实人们都知道,干这种勾当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二流子货。
几场大戏看完,人们还沉浸在兴奋之中,走到路上你会看到有些路人,突然亮开嗓子来一段“王朝马汉一声吼,莫要呼威往后退……”,还有人像精神病患者一样毫无征兆地模仿着戏中的花脸,发出“呼,呼,呼,哈哈哈哈哈……”的笑声。
随着大戏落幕,热闹的春节接近了尾声,人们换下了新春的节日盛装,穿上了以往晒得发白的衣服,陆续开始春种的准备工作。
出了正月人们不再按农历计算时间,回归到了以公历为标准的时间概念上了。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地球仍然围着太阳转,时间在不经意间流失,不变的是年复一年的春节,这是人们生活里永续不断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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