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物质并不丰富,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平时有钱也买不来东西。快进入冬季,家家腌咸菜,户户打地窖,储臧白菜萝卜。进入腊八闻见年味……最辛苦的还是母亲,夜晚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赶做孩子们过年穿的新衣服,还要缝补好旧衣服……
石头,嗯,有啥事?明天吃过早饭,你和你姐他们,去舅奶家取豆腐,你舅舅家人口多,挺忙!可不要贪玩,不能给舅爷家添乱,知道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大公鸡跳上墙头,喔喔喔!一阵一阵的乱叫,山村渺渺青烟断断续续飘向空中。我妈起床,到院子抱柴生火作饭。
我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就是不想起床,火生着了,母亲一手往灶堂里添柴,一手拉风箱,欢快的火苗窜出灶堂,风箱有节奏的叭哒叭哒声,接连不断,锅内冒着热汽,窑洞内充满蒸汽,一会儿母亲就把饭菜端上炕,吃过早饭,我姐弟三人冒着刺骨的西北风,向舅爷家奔去……
尽管天气寒冷,我们跑跑走走,并不觉得,大越二个多时晨,就到舅爷家了,舅爷家村,是在塬边靠沟一个大村子,舅爷家在村东头,一个沟弯的小院子,院内二个土窑洞,我们刚跑到大门口,就听见院子里,大黄狗汪汪汪的大叫声,几只喜鹊在大门外老槐树上,喳喳……喳不停的欢叫。
推开大黑门进院,大黄狗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十几只老母鸡和一只红公鸡,正在墙角粪堆边扒食,它们目中无人咯咯咯……的乱叫,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好象院内是它们的世界……
走进窑内,舅奶坐在地上,抱着舅爷的小腿放声大哭,边哭边骂骂叨叨,鼻涕一把,泪一把,我们几个站在窑洞门口,不知道是进还是出,看我们几个小家伙,悄无声息的站在窑洞门前,舅奶止住了哭骂声,用衣角擦擦眼泪,站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我们十分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候舅奶开口说,你们几个碎瞎怂,几时到的,怎么不言传一声,吃饭了没有?吃了,吃了,我连忙回答,舅奶再顾不上和舅爷吵架了,准备开始磨豆腐……
窑洞当中放一个大水缸,缸上放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放上小石磨,灶台上放一大盆泡好的豆子,两个人合力手摇石磨,舅爷另一只手往磨眼上不断倒水豆,一阵阵轰隆隆的鸣响,白色的乳汁,不断头从石磨中流进水缸里……我看见舅奶尽管不高兴,但还是配合舅爷磨豆子,我正看的出神,隔壁大舅家的女儿,秀云提着莱蓝子进院了,她的嗓门挺大,一进门大声嚷嚷,是石头哥来了吗?我还么来的及回答,她又说:我就知道你们这几天,要来拿豆腐。
走吧,咱们和我村的孩子,拾荠菜去,舅奶说:腊月天有什么荠菜,别去了,秀云说:咱村野狼洼,有一块麦地最向阳,那里的荠菜可多了,舅奶说:那行,早去早回,别忘了回来吃开锅豆腐,哦知道了,外婆。我姐姐不愿去,我大弟猫猫也不去,我跟上秀云,和村里的几个屁孩,一块说说笑笑,来到村南头的野狼洼。
孩子们开始拾荠菜,拾着拾着一个和我同岁的小男孩,和秀云争抢着拾菜,一个不服一个,接着对骂起来,我听见后就说:民民,你怎么骂人,这地里的野荠菜,又不是你家的,你怎么那么霸道,人家女孩跑到东,你赶到东,人家跑到西,你又追到西,不好好拾菜捣什乱?
关你屁事,你一个外村客人娃,跑到我们村管闲事,他是我表妹我就要管,民民说:就骂你表妹了,你又能怎样?你再骂试试,看我不揍你,你敢!那边还有我姐呢!有你姐又能怎么样,我还怕你们不成。啍,不怕!你敢打我吗?你再敢骂秀云,我就敢打,不信你试试,就骂!就骂!秀云是猪,是狗狗,不是人……我听了气愤极了,上去推了他一把,他说:我才不怕你!一群小孩子见我俩吵起来,要打架,菜也不拾了,把我俩围在中间。嘴里喊着打!打!打!打这个外村来的黑小子,我俩扭打在一起,他姐姐说:民民把鞋脱了,秀云也说:石头哥你也把鞋脱了,我甩掉鞋子,和他扭在一起,一圈小孩子大声喊!民民加油,民民加油……秀云也喊石头哥加油!石头哥加油!我不知从那来的力气,一把把他推倒,压在民民身上,民民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后来他姐怕民民吃亏,沾不到便宜,就和别的孩子把我俩拉开。
回到舅奶家天色不早,一进窑门,热气腾腾的热豆腐刚出锅,窑里面满屋蒸汽,舅奶说:回来的正好,热豆腐出锅了,她给我们每人切了一碗,然后浇上用酱油、醋、辣椒、葱花、蒜泥,做的汁液,看见滑嫩、柔软、雪白的豆腐块,我的食欲大增,刚端起碗,民民他妈吵吵闹闹走进院子,奇怪!大黄狗只是摇摇尾巴,并没有大叫。
民民他妈说:二嫂子,你不管好你的外孙子,叫他跑到地里,打了我家民民,舅奶说:有这事,你怎么不管好你家的宝贝孩子,谁事谁非,孩子刚进门,我也不清楚,这样吧,一会我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民民他妈说:你家客人娃还欺主了不成?舅爷问我,你不好好拾菜,怎么和人家打架,我说:我们在地里拾菜,她娃欺负秀云,把土块扔进秀云的菜筐里,我让他别欺负女孩子,他不听还动手打人,我舅爷听了并不言语,反而给人家说了好多好话,还让我给人家赔礼道歉,我很不情愿地给她认了错。她这才倔着嘴不高兴地回去了。
第二天回到家,跟母亲把此事讲了,母亲说:叫你不要惹事,看你给舅奶家添麻烦了不是?快起床吃饭,今天咱们一块去赶集买年货……这天各村乡下男女老少社员,从四面八方涌向田进公社,年贺市场,一街两行热闹极了,熙熙嚷嚷的人流,小贩高声的叫卖声,人们讨价还价声,低说、高喊声吵成一片,一个小贩高声叫到,(嗨,看一看,瞧一瞧,买的买来、捎的捎,不用擦子不用刀……)一浪高过一浪的吵吵嚷嚷声震耳欲聋。
卖鞭炮的,卖葱、卖蒜、卖青菜……卖年画的,有故事画,有英雄人物画,还有领袖毛主席像,母亲拉着我的手,问要买啥,我说:鞭炮,串串鞭,还要"一脚踢"(就是点着后咚的一声,冲上天空后轰一声暴炸了,一个炮响两次)。买完鞭炮,又去买年画,那时最崇拜就是英雄人物,所以年画就买雷锋双手抱着冲锋枪的那张,又要了一张"灶王爷"和一付门神……再就是买红纸,粉条、青菜等等年货……
下午回家每个人都满载而归,大包小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说说笑笑往家赶去。学校放了假,最热闹的要数排秧歌,村上民兵队长组织小学生,在打麦场里排秧歌,跑竹马,跑旱船,最刺激的算踩高跷,早饭后,学生娃在饲养室大院子集合,吵吵嚷嚷几十个学生娃排好队,队长让女娃排秧歌,男孩子大多学踩高跷。
男女分开后,我拿回一付一米多高的高跷,绑在腿上,在院子里,按着墙头来回练习。越练胆越大,最后绑着高跷跑到村中练了起来。第二天母亲让我们早早起来,到院子抱柴草,用筐子提玉米芯,然后去出摊黄黄的鏊子,在院子的下房里,架起三个鏊子,开始生火,母亲端来一盆糜子面糊糊,我和姐姐给鏊子上抹好油,然后把面糊倒进鏊子里,盖上盖,母亲在家里边蒸软膜,边炸油糕。我们摊了半天黃黄,柴草和玉米芯太湿,火一会小了,一会大了,一会又灭了,我们又是用嘴巴吹火,又是找条帚扇风,又是到处找干柴草……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个个熏的满眼泪花,脸上黑一溜,白一块,就象戏里的大花脸……场里锣鼓喧天,村里鸡鸣狗叫……最让人想听,又不想听,想看又不敢看的是杀猪!
当日,村上的屠夫挽起袖子,手拿杀猪刀……两个长板橙,上边架一个旧门板,主家端来半盆荞麦面,准备盛猪血,四伍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从猪圈里拖出拼命撕吼的大肥猪,他家的大花狗躲在主人身后,不停对大伙汪汪汪的大叫,众人把猪连拉带扯,抬上门板,按的死死的,猪不停的反抗,张大嘴巴拼命吼叫,大叫声撕心裂肺……说是迟、那时快,屠夫弯腰向前,照猪脖子上就是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四蹄乱蹬,拼命大叫,主人赶紧盛上面盆,鲜红鲜红的猪血顺着杀猪刀流进盆里……这时候场里的锣鼓声一阵紧使一阵,秧歌排练到了高潮……
村里有的家磨面,有的家碾糜子米面,最头痛的是,鸡叫三遍就得往饲养室跑,去迟了,只能人抱棍推磨,記得我家磨面,我跟母亲一连鸡叫三遍,去了三次才拉到一头灰草驴。(就是母驴)腊月二十三爷爷在灶前烧香磕头,打发灶王爷升天,"上天言好事,回来带金银”。
二十四打扫房间,把墙上糊的旧年画旧报纸全部撕掉,窑洞内、地上打扫干净,糊上新报纸,贴上新年画,二十六父亲单位放假,回来买了四、五斤猪肉,当晚父亲煮肉,我们姐弟三个爬在炕墙边上,闻着锅内的肉香不停的流口水,满屋子的蒸气,柴草烟味,充耳不闻,大大我要吃肉,母亲说:等会煮熟了再吃不迟,哇!我等不急了!就说:大大能不能切一小片,让我们先尝尝。母亲说:不行!半生不熟的肉吃进肚里,消化不了,会吃坏肚子。
父亲说:就让娃们尝尝鲜,快一年没吃肉了,边说边从锅里捞出一块肥肉,切成一片一片,半生不熟的肉放进嘴里,那个香呀,一言难尽,无法形容。父亲切一片,我们光脚片子跑到地上,站在案板边,争着抢着从父亲的刀下抢肉吃,我一连吃了四、五片肥肉,心满意足擦擦嘴巴,嘴里的余香久久无法散去……
第二天蒸白面馍,一大早起来,两大瓦盆面发的满满当当。母亲说:娃娃们,快起来,别睡懒觉了,太阳照到屁股上啦,赶紧穿衣服,我们今天蒸馒头,我坐在炕上揉揉眼睛,披上棉袄就是不想穿衣服。
母亲赶紧抱柴生火,我们几个熊孩子磨磨唧唧的陆续起床,大大早己起来挑水去了,姐姐烧火,母亲开始在案板上做馒头,做花馍,蒸兔馍、油馍,等……馍做好啦,水也烧开了,接着放进锅里,开蒸,几十分钟过后馒头蒸熟啦,雪白雪白软软的大馒头,张开嘴对我笑,我敢紧拿了一个滚烫滚烫的大馒头,咬了一大口,烫的我赶紧吐在手里,又吃到嘴里,母亲说:石头洗手去,没有洗脸就吃上啦,我哦的一声放下手中的白馍,赶紧跑去洗脸。
腊月三十我家最热闹,父亲坐在桌子边上写对联,村里好多人拿来红纸找父亲,父亲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写完对联又贴在门上,然后放鞭炮,扫院子,再到祖坟烧香磕头。回到家,父亲又领我去老院拜影(就是祭祖先),我们来了老院里,房间里挤满了人,我父亲和我站在院子里。
一会院子又来了好多族人,房间里条桌上,放一头杀好的大肥猪,墙上挂着祖先的画像,另一张中央桌子上放七碟子八碗,还有贡品什么的,边上燃烧着两根大红蜡烛,桌面上放了好多把香。族中年长者,带头烧香磕头,屋里屋外一辈一排黑鸦鸦跪倒一大片,三拜九磕后,就去坐席。一家一个代表,父亲领我坐在炕桌边上,大人们划拳猜令,我眼盯着是炒猪大肠,吃上一片能香几天。
坐完席天空中只有星星,么有月亮,大家开始商量明年抡谁家养祭祖先的肥猪,众人七嘴八舌头,你说吃猪肉,他说喝烧酒,争吵了半天,没有人养猪,最后八爷开口说,还是按往年的老规矩办,抓阄,行,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最后还是抓阄,结果二叔又抓着了,二叔一连养了两年猪,再养祭猪,就是三连贯了,二叔的侄子大叫这不公平。九爷坐在炕边上抽着旱烟,站起来说,什么叫公平不公平,今天大家多给他家些玉米不就结了吗?行!往年一家五升,明年一家加一升怎样?十爷说行,我赞同,二叔说那我也不干!我太寃了,一连养了两年猪,明年还要我养,三叔说,你不养我养,八爷说,你真的养祭猪,真的,再加一升玉米,有好几个人大声嚷嚷,那我们也养,八爷说七升玉米就让他二叔再养一年,大家有意见没有,二叔再也不吭声了,蹲在地上只管抽烟……
回到家开始包饺子,母亲擀皮,父亲包,母亲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大人不能叫小娃名字,我问为什么?母亲说:记着,今天晚上全村的神,鬼都回来过年,不但大人不叫小孩名字,而且你们也不能互叫,听见了没有?知道了。妈!能不能给饺子馅里包银元,能呀!只能包一个,姐姐问为什么,妈妈说明天谁吃到包有银元的饺子,谁在新的一年里最有福,我说:那多包几个,大家都吃了,不是都有福气吗?母亲说行最多包两个。当晚每个孩子的新衣服都放在炕边上,弟弟问?新衣服放到柜子里,明早再取出来穿不行吗?母亲说:明天早上不能开柜子,不能扫地,不能……过年了,父亲点上红蜡烛,给灶王爷上香,饺子包好了,又一人煮了一碗,尝尝鲜,然后放鞭炮,先放一脚踢,再放串串鞭,咚、丝轰一声接一声,串串鞭叭叭叭……一阵阵乱响,我们几个小孩抢拾,未响的零散小鞭炮,村里从东到西,鞭炮声响了几个小时,奇怪鸡也不叫,狗也不敢咬,家家点长明的煤油灯,通肖达旦,彻夜不眠。我们几个小娃娃东倒西歪,早己进入梦乡!
天将五更,昏昏沉沉,又被一阵一阵的鞭炮声炒醒,又迷迷糊糊睡下,一阵阵耳朵发痛,被母亲拧着耳朵拉起来,让穿新衣服,吃饺子,饺子煮好后,我们一边吃一边找包在饺子里的一分和二分银元,结果银元让姐姐吃到了,而且两个包银元的饺子都被姐姐吃到了,后来一连几年都是如此……饭后我们出门和村里的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去给长辈磕头拜年,家家炸果子煮白豆……拜年的来了,磕完头,一人抓一把黄豆粒,拿几个油炸果子,说说笑笑东家出西家入,都是笑脸迊送……
中午锣鼓喧天,村中老槐树下,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小孩子新衣新帽好不高兴。大人见面互相问好,吃了没有?新年好!新年快乐!正月初二新媳妇回娘家,其他人走亲串友,一直到初七,初七讲究人过年,这一天不出门,初八开始扭秧歌,给家家送秧歌,整天锣鼓喧天,热闹非常。
十五元宵节,县城里热闹一天,各公社、各村、各队、秧歌队全向县城集中。人流也从四面八方向县城涌动,这一天舞龙、耍狮子、扭秧歌、踩高跷、二秃子打架、猪八戒背媳妇、跑旱船玩捎子(就是把六、七岁的男女小孩子化装捆绑到几米高的木杆上,那个悬哪,这一整天县城里人山人海,鞭炮声锣鼓声,响一成一片……
二O一九年元月十五日于北京
《陕西省、黄陵县》作者、李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