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计生工作
1995年前后计划生育工作成了各乡镇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当时有这么一个说法:计划生育,全国看山东,山东看临沂。
村委计划生育负责人是妇女主任。原本没有歪独大伯的事。他现在已经是正式党员了。这两年在他不辞辛苦之下,别说小偷小摸,就连赌博这样的事情也基本不见了。
六亲不认。其实更准确说,根本没有六亲。全村所有人对他来说都一样。
小妹出嫁了,母亲也跟着我生活。老家有什么事,都是母亲回去处理。偶尔给我说起他的事。
用母亲的话说:歪独这个人,这辈子也不会有人缘。人家对他好他那样,人家对他不好也那样。前年村西头孝信死了后,你孝信大婶子倒是对他有点想法。也不知道是你孝信婶子找的你奶奶,还是歪独找的,反正给说合了。你猜怎么着?当天夜里就把孝信他小儿推牌九时候逮住了。逮住就逮吧,还和以前一样,非让他在大喇叭上念什么检讨。那小青年回家就给他娘闹。这事就黄了。你奶奶说,她活了这么长了,就没见过歪独这样的拎不清。活该他绝后。
还有就是歪独现在也管计划生育了。咱村那些想偷生的,我看是悬了。
那时候我毕业才两年多,结婚了,儿子也出生了。分了房子,也没车,很少回老家。老家事情基本无感。
有一次村支书吴忠国和村主任吴忠实来我家找我。主要是找我帮忙。村里要给劳保用品加工厂增加设备和买棉纱。需要找银行贷款。事情不大,就是牵牵线,也办成了。一起喝酒吃饭时候,问起了为啥要让歪独大伯也分管计划生育?
这两年村里一直以发展经济为主。我和忠实一边要参观学习取经,一边还要管生产销售。无暇分心计划生育的事情。可是镇里抓得紧,妇女主任搞不定。就让歪独把这块帮忙抓起来。歪独工作很积极,计生委的各项工作安排,他执行起来是一丝不苟。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较起真来,是一点不含糊。他管了快一年了吧?这一年咱村就没出现一个超生的。前一阵子,镇里还专门表扬咱村。我和忠实那会去了温州,锦旗还是歪独领回来的。
说实话,这歪独要较真,我和忠实都怕他。那次温州老板来考察。我和忠实带村委成员到镇里大饭店请吃饭。结账时候被歪独看见了,花了六百多。当着温州老板的面就炸毛了。说,这些钱不用在正地方,早晚会让我给败光。我寻思这事坏了,得罪这个老板,生产出来的手套卖给谁呀!赶紧让忠实把他拉走。没想到那个老板不但没生气,还说你们村有这样的直率人,我更放心了。
又过了一年左右。我二叔来我家。问起歪独大伯。二叔说: “歪独这狗东西混出息了,现在在镇里上班。一个月也见不到个人影。还是到处抓人,拆人家房子。他还能干人事?”
大约一个月左右,1997年3月。我最后一次见到歪独大伯。是小妹找我,说她公公婆婆被歪独带人给关起来了。原因是她小姑子想超生藏起来了。找不到她小姑子,就把她公公婆婆株连给关起来。两天了,俩老人身体不好,怕出事。问我有办法没?
知道农村计划生育管得严。但是以前好像和我关系不大。搞株连这事,明显违法。就去一趟看看什么情况吧。
到了镇计生委。问吴孝明在哪个办公室?连问两个说不知道。问第三个人时候留心眼了,问歪独在哪个办公室?那人说: “三楼右拐走到底就是。”
哎,歪独大伯呀。你都到国家单位上班了,怎么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门半关。轻轻敲了两声,推门进去。他正瞪一只独眼看天花板呢!我进来他没注意,估计在琢磨事。
“大伯,睡了?”
他看见我,一下子就站起来。 “婊子侄呀,你还真来了呀!”
够三年没见他,感觉老了不少。虽然他才52周岁,但是独眼歪嘴,加上脸上这道伤疤,有种狰狞沧桑的感觉。头顶已经秃了。虽然刮了光头,但是中间是光溜溜的。能看出来杂有白发。一身制服,穿皮鞋。不看脸,只看背影的话,还真像那么回事。
好在腰身还直。精神头十足。多年没见缘故,他这状态,还真有点渗人。可以想象前几年在村里搞治安,村民和小痞子们得有多怕他。
“我来不意外?”
“来来来,坐这里。我给你弄杯茶。你进来时候,我还在想,你个婊子侄再不来,我得去找你。侄女子的公婆我给弄来两天了。不是个办法呀。”
“我来就为这事。”
“你当大伯不为你想呀!一开始呢,我还没注意。等我要带人抓人时候,才发现是侄女子的公婆。侄女子我放心,她肯定不会违反政策。
但是她这个小姑子可不是个玩意。她男人是老二,她大伯头子有俩孩子一儿一女。她倆闺女。按规定得结扎。不管她还是她男人得扎一个。她这个男人更不是东西,坚决不扎。只能扎她。谁也没想到半路跳车跑了。你跑就跑吧,跑的远远地,只要不在本地生,也行。可前两天又回来了。
回来你偷偷的呀,还带着孩子赶集。那多人举报,不抓都不行。
她家还挺穷。根本交不起罚款。现在还没生,要是生了,肯定得把她家给挑了。
去她家抓了三回,也是出了鬼了,就没抓着。
那只能根据规定,把婆家父母兄弟和娘家父母抓来。我哪想到她这害人精的娘家父母是侄女子的公婆呢!
我带人回来时候,专门给主任说了。主任也同意,我就把侄女子公婆安排了专门单间,还给弄了个电视。吃的用的都是我给买的。她公婆和他大伯头子我就不管了。
这个事呀,当那么多人也没法给侄女子说清楚。估摸着侄女子肯定会找你。你个婊子侄那么疼妹妹,肯定着急。我刚才在琢磨,得去找你给你讲清楚,让你别着急。”
他这一番话,让我大吃一惊。这才几年没见,这逻辑水平,这业务能力,刚刚的呀。
“是妹妹找我,说俩老人身体不好,怕出事。我这次来就是想了解下情况。”
“我刚刚就在你进门时候,我想好了,有个办法你能把人带走。你个婊子侄,你得听我的。”
“还真能把人带走?说说看。”
“我先带你见侄女子公婆,给他俩讲清楚。千万不能包庇。不但不能包庇,还得劝说闺女,怀孕了,赶紧流产;没怀孕赶紧结扎。我查过了,四个月前进站检查还没怀孕。最多怀孕四个月,还有五六个月,这孩子根本生不下来。越晚处理麻烦越大。让这俩人做书面保证。大侄子你再叫侄女子来一趟,让她和侄女婿也写个保证。我再找主任,给她保证一下,应该可以领人回家了。”
我听这办法靠谱。就先见见妹妹的公婆吧。
俩老人见我眼泪哗哗地。果然是单间还有电视和行军床。我就安慰两句。其他都是歪独大伯给二老上政治课。
大体意思是:这个孩子生不下来。现在又把俺婊子侄扯进来,更不能让这孩子生下来。否则不仅害了所有亲戚朋友,还坑了俺婊子侄。不生这孩子,好好过日子能过好。别说生不下来,就是生下来绝对穷一辈子。
俩老人同意写保证书。看样子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对我和歪独大伯是千恩万谢。
然后歪独大伯去找计生委主任。我问要不要我一起去?
歪独大伯说我去更好,还省了我妹妹来。
计生委主任姓孙,很干练一女同志。歪独大伯介绍完后,明显以前听说过我。客套一番,原来是一中校友,比我高两届。专科,比我早毕业三年。越套越近乎。
歪独大伯这才把来意说了。说他保证能把妹妹小姑子抓回来,除非她有本事逃到香港去。
孙主任说: “既然吴科长来了,就把人带回去吧。这事歪独你可得办踏实了。这个孕岭妇女就交给你全权处理。”
事情算是办妥了。
走之前,孙主任说中午请我和歪独大伯吃饭。歪独大伯问几个人?孙主任说就我们仨。给你爷俩叙旧机会。歪独大伯一蹦三高,高兴得像个孩子。我和孙主任都笑了。
我从这个过程里,看出来歪独大伯真得很胜任这份工作。
下楼后,歪独大伯开过来一辆桑塔纳。太让人吃惊了,他居然会开汽车。我都还不会呢!
问他,还很不在乎,说不就是一挂挡一脚油门的事吗,简单得很。
送俩老人回家,然后又去吃饭喝酒。那时候乡镇计生委真有钱,比我在的市税务局经费还宽裕多了。
歪独大伯喝了不少,应该喝醉了。说等过年去我家看我婊子孙。
哪成想,这是我见的他最后一面。
半年后,他开车闯铁道口。汽车熄火。被飞驰而来的火车,连桑塔纳带人撞得粉碎。车上还有已经提拔为副镇长,还分管计生委的我那个姓孙的女校友。
当时《沂蒙晚报》报道是这样的:昨天下午2点17分,一辆桑塔纳轿车非法通过铁道路段时,被火车撞碎。车上有某乡镇副镇长孙某,当场死亡。本报提醒广大市民,一定要严格遵守交通法规,以免此类悲剧再次发生。
哎,可怜的歪独大伯,到死也没能在报纸上留下一点痕迹。
我二叔知道这消息后说: “坏事干尽,老天自来收。活该!”
我母亲说: “歪独这是个什么命呀!连死都不能好死。”
我奶奶说: “歪独呀,你糊涂了一辈子呀!”
歪独大伯去世时,我正在北京封闭学习。一个月后回老家,他的坟头已经长草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