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党员
1992年京沪高速公路修到山东路段。村里唯一拆迁建筑就是歪独大伯的三间场屋子。
这些年歪独大伯不偷懒,每年交公粮都能剩点钱。用在打理他的这三间房子。粉刷过,修补过。还给自己支起一大火炕,也买了电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有了家的氛围和气息。
现在村委给他说要拆他房子。当然不干!
现在他已经虚岁四十七了,胡子拉碴,人又丑,看起来像五六十岁的老头。村委成员来回给他做工作,他就一句话: “把我埋屋子里,一起拆了就是!反正也活够了。”
工作做了两个月没有进展。软硬不吃,这可怎么办?
老村支书重病住院。镇委让刚从部队转业的吴忠海代理村书记。到底是从部队锻炼过,有头脑有办法。来找歪独大伯聊。
歪独大伯很警惕,一直不说话,就听他说。
歪独叔,你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从咱村经过的这条高速公路叫京沪高速。从北京到上海的。来俩往往都是有钱人。等路修好后,我本来打算在公路边摆个摊。卖水果、香烟、大碗茶。就算过一百辆汽车就停一辆来买,至少掏十块钱吧。爱干不干一天少不了挣二十块。
都给媳妇商量好了,没想到非让我当这个破书记,还是代理的,放屁都不香。现在村委成员没一个听我的。我还没办法,谁让我是党员呢,得服从组织安排。
咱村这些人,都没出过门,没坐过汽车火车。歪独叔你都坐过呀。这个摊挣不挣钱,你有数呀。要是你来摆我觉得不会比我差。
歪独大伯听进去了,有点心动。
另一个就是村委晚上得有人值班。现在是班子成员轮着来。就是给上级看的,黑了就睡。歪独叔你就一个人,无牵无挂的。要是晚上你去给村委看大门,怎么着也得给你开点工资吧。
不过这样的好事大家伙都能看着。按说怎么也轮不到歪独叔你头上。歪独叔呀,你这个人呀命还真行,当年国民党那一鞭子,抽哪个三岁小孩不都是一个死呀?你都能活下来。现在村里为了拆迁的事,那些村委成员都快愁死了。要是你现在给他们提这些条件,我估摸着他们得掂量掂量。我暗中给你使劲,这事八成能行。
不过我得偷偷给你说,村委这些成员一个比一个滑。千万不能听他们口头说的。你要干,就得和他们签合同,写得明明白白。摆摊,咱村这段只能你自己。这点不写明白,我敢说咱村呼啦啦能上去一百口子。那还挣什么钱呢!晚上看门这事,一月多少钱,也得写清楚。要是赖账也得有办法让村委赔得起。
歪独叔,话只能说这些。千万不要让人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村委这些人要是知道是我的主意,非扒我皮不可,这是吃里扒外!。这事歪独叔你自己合计吧。我现在就盼着老支书赶紧好。他好了,我就能撂挑子了。到时候歪独叔,你可别怪我给你争摊位。
这次谈话,是1992年6月下旬进行的。歪独大伯真动心了。据说,那一阵子经常跑到镇国道边上,看人家摆摊卖水果、雪糕。天明就去,天黑才回。
我那时候上大三,那个暑假我晚回家三周。参加学校团委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内容是帮助建设济青高速公路,主要内容是制作悬挂宣传条幅,顺便给沿线施工工人送水送饭送绿豆汤。我回家后,母亲说: “你可回来了,这些天歪独天天一早一晚来找你,问你怎么还不回来。看来有急事。”
放下行李,洗了把脸。就去村西头场屋子找歪独大伯,临走时候给母亲说,晚上别等我吃饭了,我陪他吃顿饭。
到了场屋子,没见到人。等了大半个小时,快天黑了,他才回来。又去国道边帮人免费看摊了!
原来他找我是准备和村委签合同。怕自己识字不多,被村委那些人给扣了字眼。我说这是小事,饿了,先弄点吃的。
他也饿了一天了。回来时候买了几个马蹄烧饼,还有一块豆腐。叮叮当当一小会,就整了三个菜。油炸花生米,辣椒炒鸡蛋,还一个锅塌豆腐。在他炒菜时候,我知道了他房子要拆迁的事情。也没怎么想,觉得拆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三两下肚之后,才问起来签合同怎么回事。等他说完,给他说: “忠国这个滑头,骗你呢。高速公路行人上不去,根本不能摆摊。还有给村委看大门是临时工,随时可以取缔。这个合同签不签都没有任何意义。”
歪独大伯当时就把杯子摔了,破口大骂: “这个王八羔子!老子这辈子经了这么多事,差点被这小杂种当猴耍了!”
我劝他别生气,合同又没签。拆迁有赔偿标准。明天找村委好好谈谈就是。我吃完就走了,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村委谈这事。
第二天天刚亮,就被母亲叫起来,说忠国来找我。吴忠国比我大五岁,我在外上学,他在外当兵后,交往算是不错的。让进屋里后,他说: “兄弟呀,你得救命呀!”
原来昨晚我回家后,歪独大伯自己又喝了一杯,高了。然后去就吴忠国家找他算账。砸门,开晚了,就朝他院里扔石头砖头。骂他骗自己,非要拼命。好多人才劝开,把他送走都后半夜了。自己愁得一直没睡着,天一亮就来找我了。
我就问他,拆迁镇里给了什么补偿条件?按规定补偿给他就是,干嘛骗他呢?
他是一肚子苦水。镇里没有相关补偿说明,就是命令各村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拆迁。其他村都差不多了,咱村就歪独这一户,他不动就意味着没一点进展。去镇里开会,每次都被点名批。这情况,我躲都来不及,怎敢去镇里要条件呀。什么办法都用了,歪独是软硬不吃。其实骗他这事,也不是办法。早晚也得出事。你终于回来了,全村也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千千万万得救命!
我说拆迁必须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修高速公路是国家大事,谁也不能拦着。这事我有义务给歪独大伯说清楚。但是也不能亏了这老头吧。这一辈子够可怜的,也没做啥坏事。没儿没女,再过几年就是无保户,到时候村里还得管。要不这样吧,一会我和你去村委,和大家商量下,根据咱村的条件,给他最好补偿。然后我去说服他。
吴忠国问要不要叫歪独一起?我笑笑说,你就不怕他一炸毛砍了你?
吴忠国说,对对对,这事他参加还真掰扯不清。
我在村委会和他们谈判,持续了一个上午。说了我知道的赔偿补偿,就是拆房子补房子,拆东西赔钱。当时还没有村企,村里真没钱。
那就先给歪独大伯找住的地方。村委院子东头还有两间空地,就把这两间盖起来,换那三间场屋子。有明白人,算了账。就是全砖全瓦盖完收拾完也不超八百元。吴国忠说要办就办好,多花二百,再给他屋里支个炕,弄点家具。反正他老了没后人,还是咱村委的。这事大家全部同意。
第二件事,是给歪独大伯找个营生。看门这事可办,反正他已经住在村委院里了。但是得给个身份。给个什么身份呢?最好是村委委员,候补的也行。村委委员得是党员呀?那就让他入党。正好今年还没发展党员,就把这机会给歪独大伯。这事只有一个人有异议,少数服从多数。也通过了。我现场就帮歪独大伯把入党申请书写好,见了他让他签名摁手印就行。吴国忠和我这个刚转正的新党员当了入党介绍人。
每天看门值班给多少钱合适呢?大家掰着手指头,算出来一天三块五,就够这歪独乐呵的。那就先定一个月一百零五元。多了减少了长。这事大家都没意见。
大事定好后,大家都问我有把握说服歪独?我说歪独大伯不是个不讲理的人,问题不大。不过我丑话说前面,咱们开的条件一点不能打折,到时候因为咱们先食言了,他再炸毛了。我可不管了。
问吴忠国要了瓶酒。他还从家里拿了十个鸡蛋,让我先去。他在外边偷听,等谈好了再进去。
我到了场屋子,歪独大伯还躺在床上呢。昨晚醉了断片了。看我进来,以为我带他去村委呢。
我给他说,你昨晚这一折腾,事都闹大了。我今天和村委谈了一上午,现有结果了。来给你说下,看你满意不。
我说完,他没表态。
我说,修高速拆迁,这是国家大事,谁也拦不住。大伯从小给我讲要见大世面,这理咱绕不过。镇里什么补偿条件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济南那一块的补偿标准:就是拆房子赔房子,拆东西赔东西。你这三间场屋子能卖多少钱?
歪独大伯说:最多能卖500块。
周围这几棵树,还有屋前屋后这几片菜地,还有这一群鸡,加起来能卖多少钱?
一百块也卖不到。
村里给你盖两间,要花一千元。这个补偿我觉得够了。咱村情况你比我清楚,真没钱。
两间花不了那么多,他们坑你的。
他们说是全砖全瓦的,两间盖起来,收拾完得八百元。再给你支个炕,还买点家具,也得二百元。里面有水分?
这样呀,全砖全瓦的差不多。我不吃亏。
另一个事更大。就是你要成党员,变成领导干部了。
我也能入党当干部?他们骗你的。
你积极响应国家建设,为了修好高速公路,主动拆迁自己的住房。这样的人当然能入党当干部!
你个婊子侄,这话我怎么这么爱听呢!
不过,大伯,你入党后,就不能只考虑自己了。得为全村老百姓考虑,这点你得想清楚。
我!不是吹,怎干都比村委的那些强。他们都是什么玩意也,还指望他们能给老百姓干事!
入党需要三年。你在这里签了字按了手印,就算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考察期一年,预备期一年,第三年才能转正。在转正前一直处于考察期。村委给你安排工作是看门值班。一天工资是三元五角。这钱够你花不?
我用不了那么多,一天两块就够。看门这事行。不是我吹牛,别说是小偷了,就是一只野猫进去,我一袋烟的空就给揪出来。
大伯看来你对这样安排还算满意?
行!你这婊子侄,比我精多了。这辈子就三婶子和你对我好。我先按手印。
大伯,按了手印,就不是一般群众了,你可得想好。入党介绍人是我和忠国。
你,我还不放心!忠国这兔崽子人不行,就长了坑人的心眼。
“歪独叔,我也是被你逼没法子了。要不我给你磕一个?” 。 听见事情办妥,吴忠国才敢进来。
“你还敢来!要不是俺婊子侄,就被你坑死了!” 。话虽生气,脸上却是笑模样。
“明天我就找人挖地基,进料。就是这个炕,不会弄。”
“会弄也不行!这个炕我得自己弄。我今天收拾下,赶明儿你找人把这里拆了。我住村委那个小锅屋就行。我可不能落后。”
“歪独叔,这觉悟,俺没法比。不用这么急,你在拆迁协议上摁个手印,我就能去镇上交差。等什么时候那两间建好了,再拆也不晚。”
老头又喝高了。念叨了不知多少遍:俺也是党员干部了。
房子建得很快。等我八月中旬开学时候,已经盖好了。炕也建好了。歪独大伯每天都去,即是监工也是工人。
走的时候,给歪独大伯告别。他说: “婊子侄,你放心去上你的大学。我会好好表现,不犯错误。早转正早当党员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