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市上酒家眠。记得那年大雪纷飞,你路过时给予我一丝善意,支撑我活下去,走进这繁华都市。乱花渐欲迷人眼。整日混迹于市坊间,当初青涩模样已然褪去。我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女孩,如今这一片天地是我为自己闯下的。当时只道是寻常。昔年欢乐犹在眼前,往日种种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如若不是真切地感受,怕是早已不知在何年何月世上已无一个我。落花时节又逢君。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我说出去走走吧。在桥上好似望见一个多年前的故人,只那一眼便牵动万千思绪。
八年前,家乡突遇灾荒,饿殍遍野,涌出的人不计其数,散向四面八方,去寻求自己的活路。我孤身一人,加入逃荒的大军,一路前行。走了三天三夜终因体力不济被队伍落在不知名的道路上。时值冬日,漫天飞雪,像是对瑞雪兆丰年的讽刺。我抬头望向那落下的飞雪,伸出双手去接一点,实在饿得等不及,摊在地上双手抓起来往嘴里送。那侵入骨头里的凉意让人更加清醒。一点点挪动着身躯,向不远处的庇护之所前行。这座山间小庙也已破败不堪,早已断了香火供奉,不过是过路人的临时落脚点或是无家可归之人的临时庇护所。我此刻属于后者,而他属于前者。
我看见远处兴奋地跌跌撞撞地连滚带爬终于踏进这里。明明是近在咫尺,却像是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到达的地方。用雪水充饥,早已顾不得凉意布满全身,冻得没有知觉的我在踏入庙门的那一刻才有久违的欣喜。把窗户关到最严,把门关上,把角落清扫一下,我窝在那里,早已不知是怎样睡着的。
马蹄声零零碎碎响起,突然变得急促。赶路的人在寻找着一处庇护所,他们一路前行,一路寻找,终于把目光落在了这座小庙上。渐渐地马蹄声消失,脚步声响起,人不多约莫二三人。看那低调中透露着华丽的衣服,看着全身的家当,一猜便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出来游历江湖。庙中人不知来客到,客人亦不知庙中已有人。
有一人小心翼翼打开庙门,警觉地手中握剑,步步试探。看到角落里蜷缩着的人,一步步逼近,毫无反应。用手探了一下气息尚有,用手背试了一下额头温度极高,便离开。他极速走到门口处,禀公子:此处安全,有一女子发烧落脚于此。说罢便迎着公子进来。动手收拾出一地方生火取暖,让公子坐在旁边取暖,他又去忙前忙后地栓马,取行囊,收拾睡得地方等等,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公子对他说:阿江,先休息一会吧,不急着一时半刻。那人才坐下去公子旁边烤火。
突然寂静的小庙里传出声音。那个发烧的姑娘在睡梦里呓语。公子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看,吩咐阿江去看一下怎么回事。阿江过去,探了一下说烧的更厉害了。公子给他一块手绢,他去屋外沾满雪,回到屋里放在她的额上。公子又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说阿江那个。阿江又把刚刚收拾好的草席毯子先给她盖上了。
夜越来越深。公子与阿江接连睡去。
我被一阵饥饿的感觉唤醒。睁眼确认一下是进入的破庙,用手摸了摸身上的毯子和草席及额头的手绢,摸了摸体温已然不是特别冷缓了过来。只是肚子不争气的叫了。我环顾四周,蹑手蹑脚爬到火堆旁边。不料还是弄出了动静,公子醒了,看到我便走过来。喔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不由得往后退。
公子说:你不必害怕,我没有恶意。一起烤火吧。我见他说完确认没有恶意,才慢慢走到火堆旁,把石头搬远了些,快成面对面了。公子拿出包袱里的饼子放在火上烤着,我死死盯着他。他见状与我一同分享。把手里那个给了我。我谢过后连忙吃着,真的许久未吃过如此满足的一顿饭。吃相自是不好看。
吃过一张饼,接着一张饼,吃了好几张,连水也顾不得喝。我看到抬头看见对面的公子抬头笑着。挠了挠头,说:不好意思,让公子见笑了。而他则说:没事,慢慢吃,今天管够。我谢过他。吃完之后便又跑到那个小角落里休息。公子在我离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去休息了。
翌日清晨,太阳露出来了。可依旧很冷,许是刚下过雪的缘故。当我醒来时他们已然坐在那里。阿江生火在旁边烤着吃食,公子见我坐起来唤我一起。看到公子唤我,我缓缓走过去。一起吃了饭,就告别了。
公子吩咐阿江给我留了几日口粮和几两银子。并对我说: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对此深以为然。是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踏上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他们向北,我向南,自此天各一方,不知有无再见之时。听他们二人交谈之间说是自南方而来,向北而去办些事情。且自小便听说南方是富庶之地,离都城也近。这种种原因促使我一路向南。
刚到达都城的我已经身无分文,落魄如我无处可宿。叩响的门无一家收留,有手有脚的人也免不了与乞儿同处一地。我听从建议去了城外三里的树林,这里有许多人,我找了一处树边靠着歇脚。这一夜很漫长,初到此地无生活经验,无食物充饥,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夜里的寒风。我鼓起勇气去与他们交谈,挤进这有火光的地方,分得一口吃食。白天去各处,晚上在此落脚。
三年后。畅春阁中,一女子对身旁的姑娘说,姐姐今日的份例已经送过去了,有人想要见你。那人说:不见。女子听到消息后便退下了。只留她一人在纱帐里俯视着眼前的一切。人来人往她毫不在意,身上的孤傲不知从何处而来,她就好似落入凡尘的仙子那般。外界的传言神乎其神,分不清真假。畅春阁于三年之间悄然崛起,已然成为京中第一大娱乐场所,达官贵人首选之地,阁主身份成谜,但乐善好施,在城外三里开设善堂。
阴差阳错到了此地,留了下来,掌管全阁。这三年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但我活了下来,活得肆意洒脱,如今在这京中是人都要给我三分薄面。能有此成就多亏当年公子的帮助,而我如今也有能力帮助更多的人。在这富贵迷人眼的都城,有些人连生存都困难。而我曾属于有些人中的一员。
夜晚的都城依旧通亮,花灯挂着照亮整片大地,热闹的市井长街俨然一幅和平景象。我撑着伞在小桥上看着,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如此熟悉又陌生。不由得想起那年在破庙里公子的音容笑貌。回忆起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我似是没有遗憾的。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所有的光都只存留片刻。畅春阁的辉煌一夜之间消失了,异域的王派遣心腹直捣京中,原来这一片和平的景象全都是假象。那我这三年来的所作所为是否也早已被洞悉呢。
时至此日,都不重要了。我已然成为笼中鸟,再辉煌亦是曾经。当大刀落下的那一刻,他来了。多年前的他带兵而来,救我于水火之中。他是王爷,是最受宠的小儿子,才会有这几年云游四海的自由。看遍山河,负起他该负的责任。
元宵节的灯火彻夜不熄,畅春阁内我们对坐,相顾无言,诉说着几年的情谊。难以相信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陪伴在彼此身边。得贵人相助,我才坐稳这阁主之位,有如今成就他有三分功劳,而如今得见贵人竟是他。他也在庆幸,以命相诱,引人入局,所幸自己赶到及时,否则可能抱憾终身。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共同守护的和平,千万人脸上的笑意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
城外三里的小宅里,小河、小山,满园的桃花,树下嬉戏的小孩,不远处相拥的男女。此话绘尽了他们的一生。
他躺在椅子上,怀里抱着那幅画。花白的头发,与他的年纪不太和谐。
一子错,满盘输。他是否也在后悔当时没有多调查一下畅春阁阁主的身份呢?他是不是也在后悔不该以命做赌呢?他看着花开花谢,一年又一年,靠着回忆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