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十一年七月十五的晚上,本应皎月当空,却风雨交加,骇雷滚滚。鬼婆一直在丁府屋檐底下疯喊道:"孤煞降凡尘,命克亲人……"
下人们用木棍唬她走,她死死地抱住门口的石狮子的脚趾,就是不离开。管家看她着实固执,又觉得疯妇所言,便不理睬,只吩咐下人不让丁老爷听到便是。
屋内婆子丫环们乱成一团,稳婆也没个主意,一个劲地冲着丁家四姨太喊"用力",四姨太己大汗淋漓,完全虚脱,直到熬到了三更天,婴儿呱呱坠地,丁夫人也只剩一丝游魂,等请来了何大夫己无力回天。
丁家四姨太田氏是去年年初才娶进门,今年才十九,丁老爷非常喜欢,丁老爷已有三位公子了,满以为喜添千金,不料痛失爱妾,悲恸至极,认为此女是不祥之人,便取名为"冷月",由婆子吴嫂照料,和婆子丫环们住在了西院,从此不加理睬。
鬼婆天天在西院墙根下转悠,口里仍旧念念有辞:"孤煞下凡,命克亲人。"
鬼婆是个穿阴人,早年在多间以占卦为生,她有项特异本领,可以开鬼眼,引魂上身,也就是俗称的"穿阴"。但在一次穿阴时,突遭阳光侵扰,瞎了双眼,人也变得疯颠了。
鬼婆没什么亲人,只有吴嫂和她沾了些远亲,吴嫂念她可怜,有时会偷偷弄些饭菜,算是接济一下。
这天晌午,吴嫂趁厨房忙乱,从西院后门溜出,塞了几块大饼到鬼婆怀里,便匆忙离去。
"吴嫂,等等,我有话和你说。"鬼婆说话时很镇定,正常地根本不像个疯子,吴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盯看鬼婆看了半天。
"吴嫂,別看了,我不是疯颠。你要相信我,你要离开她,离开丁府,否则你会没命的。"鬼婆神秘地说道,面目有些诡异。
"离开谁?"吴嫂诧异道。
"那个孤煞鬼,阴年阴月阴日生,搅天搅地搅人命。"鬼婆说道,声音中带了一丝惊悸,"她会杀死你的。"
"你说真的假的,你……你可别吓我。"吴嫂心中害怕,语无伦次。
"哈哈哈,哈哈哈……"鬼婆突然大笑,疯颠状态与往日无二致,她怪异地说道,"孤煞鬼好可怕,要祭血的,要用人的魂祭她的血,哈哈哈,她流血就有人会要命啰,哈哈哈……"
鬼婆扶着竹棍,摸摸索索地缓缓离去,但她那话语的回音始终游荡在幽深的巷子里,令人不寒而栗。
2、
吴嫂将信将疑地问到屋里,可襁褓里的冷月那么可爱,睡梦中带着甜甜地笑,这怎么可能是孤煞呢?吴嫂觉得鬼婆真是彻底疯了。
第二天,吴嫂被一片的嘈杂声惊醒。原来丁大少死了,丁大少是夫人客氏所生,平时少有教养,是个花花公子,昨晚在翠香楼饮酒作乐,回来竟堕入自家院里的荷花池中溺水而亡了。
吴嫂听了,心中一惊,想起鬼婆所说人命祭血的话,赶紧把冷月抱来,里外都瞧仔细,并未任何受伤,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轻轻地念叨道:"这鬼婆,乱说话吓死我了。"
一整天,东院传来了客氏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府上的仆人丫环们都在忙着丧事,接二连三的晦事使丁老爷也病倒了,姨太们忙着照顾老爷和夫人,没有谁会想到鬼婆的谶言。
忙乱的一天终于结束,吴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里,冷月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吴妈赶紧上去,突然发现冷月的小手指不知怎的被咬破,血已结痂。看来已咬多时,旱晨竟然疏忽了。
吴妈心中忐忑,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种巧合,但事实摆在了眼前,鬼婆说的是真的。她不知该怎么办?内心充满了纠结。
看着抱在怀中的冷月,她的心都化了,可怜的人打生下就死了娘亲,又不受家人待见,活得还不如一个丫坏。
吴妈决定先瞒下,一来也许只是巧合,二来她要去找鬼婆再问个清楚。
翌日清早,吴妈抱着冷月来到鬼婆家中。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鬼婆重重地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个老乾婆真疯假疯。"吴妈咬牙说道。
"不要管我,管好你自己,离她远点。"
"可她真的太可怜了,我不管她,她会死的。"吴妈慈悲心肠,说道。
这时,冷月又开始哭了起来,哭得悲戚极了,吴妈边安抚她,边抹着眼泪。
"你快想个法子吧,老亁婆。"吴妈急切地说道。
"我有啥法子。"鬼婆不耐烦地说。
"你竟然识得她,一定会有法子,你就当做善事吧。"吴妈哀求。
"做善事,会折寿的。"鬼婆不屑地说,"不过我老婆子的命也不值几个钱,就当帮你积个德吧,谁叫你吴妈是个好人呢。"
3
吴妈回到屋里己近天黑,她点上油灯,将鬼符烧成灰和着水,喂冷月喝下。鬼婆交待,只要七天内不让冷月再受伤流血,便可保十年无大碍,否则丁家将永无宁日,有灭门之灾。
喂完之后,吴妈长长地吁了口气,冷月朝着她笑,笑地那么甜,透亮的眼晴无邪地望着吴妈。这么美的小婴儿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是孤煞呢。
六天终于在平安中度过,吴妈在心中默默祈求上天保佑,最后一天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
但上天又听谁的呢?
丁大少的头七刚过,夫人便听到仆人们在议论冷月出生当晚鬼婆说过的活,怒不可遏,气冲冲地来到西院,要找冷月偿命。
吴妈见夫人气势汹汹,护着冷月,正想解释。但夫人正气头上,哪听得进什么话,二人争抢中,夫人的指甲滑过冷月的脸,瞬间豁出一道口子,鲜血从粉嫩的皮肤中渗了出来,冷月哇哇地哭个不停。
这时,一道闪电从寂静的天际滑来,紧跟着闷雷打在了空旷的院子,竟砸出一个大坑,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
一院子的人都惊悚地望着吴妈怀里的冷月,不知所措,大家像等待宣判所犯人一样,目光呆滞,脸上毫无血色,恐怖像氤氲的雾气弥漫在每个人身旁,挥散不去。
第二天一早,丫环推开屋门,夫人因伤心过度,竟自缢于屋内。
同一天死去的还有鬼婆,死状极为恐怖,空洞的眼睛睁地老大,似乎生前见到极其可怕的怪物,嘴角歪斜,血直接从边上溢出,干枯的手指死死地抠住喉咙,颈处已被抓出缕缕伤痕。
吴妈心中一骇,收敛了鬼婆之后,她打算向丁老爷辞行,回乡间养老。连鬼婆这个能穿阴的奇人都无能为力,她一个无见识的老妪又有能耐,自求多福罢了。
她回到屋内,抱起冷月,仔细端详了许久,相处的这段时间,她己对冷月建立起了感情,这种感情已超越了主仆之情。
4、
吴妈想了一晚上,翌日清晨,找到管家,要他帮忙向丁老爷请辞。管家一再挽留,希望她能把冷月带大些再走,而且这也是丁老爷的意思。
无奈,吴妈去意已决。晚上,丫环来请吴妈去主厅用膳,这也是丁家祖上定下的规矩,叫做散场筵,主家在佣人们走之前要吃顿好的,以示恩情。
吴妈到时,丁老爷和二位姨太已坐好,少爷们没在,管家站在一旁伺候着。
吴妈有些不习惯,站在桌旁不知如何是好。
“坐下吧,吴妈。"说话的二姨太是戏子出身,也是苦命人。
吴妈摸着桌角,慢慢地坐下。
”吴妈,你来丁家也有十几年了吧。“丁老爷说。
"嗯,闹革命那年。"
"怎么样,还不错吧?"丁老爷和气地说。
吴妈不明就理,总觉着气氛有些古怪。
"丁老爷,你直说,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老婆子能做的,我没二话。"吴妈直接问道。
"吴妈爽快,我想让冷月跟着你去。"丁老爷说道,眼神有些急切,"我们丁家己容不了她,如你不允,我们便要抛下她到深山中。"
“老爷,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吴妈赶紧说道,"会招祸的。"
吴妈心慈,实在不忍丁家惨遭不测,毕竟呆了十几年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招祸?“在一旁没吭声的三姨太急切地问,自从谶言流传出来之后,三姨太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她的两位少爷有何不测。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二姨太接着问道,二姨太也生了一位少爷。
吴妈生怕说漏了嘴,忙不迭地说:"我一个粗人,懂什么。只是看小姐甚是欢喜,要么我就带她先在我那,稍大些再送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冷月尚未醒来,管家送吴妈上的马车,临行前,又拿了一包银子,叮嘱吴妈一定要好好照看冷月。
说来真该丁家晦气,那马走出几里之后,突然被路过的迎亲的锣鼓声惊着了,竟发起狂来,撂了蹶子,把个冷月抛出马车外,等吴妈回过神来时,那冷月己是满头鲜血。吴妈一看心知不妙,赶紧抱着冷月往回跑。
刚跑至庄上,只见天空一片红光,浓烟滚滚。一打听,吴妈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丁家走水了,竟无一人生还。
吴妈抱着冷月朝着丁家方向跪下,心中凛然,她己没有退路了,为了冷月,也为她自己,必须要好好地抚养冷月成人。
5、
民国廿六年,冷月己成为十七岁的姑娘了。她的美丽远近闻名,谁也弄不明白,粗鄙的吴妈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女儿。
冷月不仅美丽,而且神情当中有种忧郁,正是这样,才不增不减地展示出了这位少女的魅力,使任何人只可远远地观望,生怕走近了会亵渎了这朵摇曳的白百合。
冷月自小就知晓自己是个孤煞,她舍不得吴妈离她而去,她小心翼翼地长大,但小孩怎可能不磕碰的,每次冷月不慎流血,心里提心吊胆,也许是慈悲的吴妈感动了神灵,总能安然无恙。
一个秋天的午后,冷月遇见了光宗,一位空军少尉。
那天,冷月远远看见一群男女在草地载歌载舞,他们是那么地欢快,给连日在战火阴霾笼罩的天空,带来了韵动的旋律。
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个青年人特别扎眼。只有他一个人戴着贝雷帽,英俊的脸庞总是焕发着笑容,流行的背带裤衬出挺拔的身材,他在优雅地拉着手风琴,周围的人都围着他,
冷月从未如此欢快过,虽然吴妈很疼爱她,但这种疼爰夹杂着怜惜,使她成天惶恐不安。但当她见到这群年青人时,心中有些感慨,她也想投身于他们当中,但又有些畏惧,谶言像魔咒般死缠着她,她是不能有朋友的。
青年人也注意到了她,远远地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见她仍呆在原处,便放下手风琴,跑了过来。
冷月这才看清楚那张脸,清瘦的脸颊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鼻梁直挺,深邃的眼睛,笑起来竟有些像个大孩子般的纯真。
“你好,我叫黄光宗。”青年人大方地伸出了手。
“我……我叫……冷月。"冷月有些迟疑,该不该告诉对方叫丁冷月。
“冷月,好忧伤的名字。"黄光宗说道,”很高兴认识你,和我们一起去玩吗?“
就这样,冷月和黄光宗认识了,这个足以影响她一生的男孩子,开始走进了她的生活。
6、
吴妈的心揪了起来,冷月和黄光宗的交往让慈悲的吴妈又欢喜又害怕。
欢喜的是冷月终于快乐地长大了,这些年吴妈总是处处提醒冷月的宿命,使得冷月心里很压抑,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害怕的是黄光宗走近冷月的生活,他是否承受地了冷月的孤煞命格,毕竟冷月的亲人们都因此而丧命。
吴妈决定告诉他关于冷月的一切,可听完之后,吴光宗完全惊愕了。
他不是惊愕于冷月的孤煞命,相反他认为这一切只能算是巧合,他惊愕地正是这些巧合竟足足压了一个人十几年,使她不得开心。
黄光宗决定拯救冷月,他要让冷月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快快乐乐,他要让冷月以后每一天都是开心地度过。
黄光宗带看冷月去爬山,在山顶欣赏落日下的红枫林;他带着冷月去赴宴,让冷月成为大家的焦点;有时又带着冷月一起和朋友们唱歌跳舞,和着节拍跳着西洋踢踏舞,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那些地方到处都撤满了他们的欢乐。
那段时期的确是冷月最开心的日子,但她心中的担忧却是一天都没放下。这个世上,除了吴妈,黄光宗是她最爱的人,她担心那个谶言哪天又会跳出来,像个恶魔,夺走她心爱的人的命,因此,她活得比从前更小心了,她不能让自己受丝毫的伤害。
然而,乱世之下,谁又能安好无损。日军仍在疯狂地轰炸每片土地,黄光宗的空军部队在天空与日军激战,冷月在担心害怕中煎熬。
"月儿,今天又要上天了,你在家好好保重。"临出门前黄光宗最后一句话竟有些像遗言,冷月心中有一丝担忧。
但即便如此,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想不明白可狠的日本人在家好好呆着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里来侵略别人。
这个时侯,冷月希望自己是个孤煞鬼,是可以克死日本人的孤煞鬼,如果真是这样,哪怕让她的血流干流尽也无所谓。但现在她一定要保护自己,保护了自己,黄光宗才可以凯旋而归。
她坐在竹椅上,绣着喜帕上的鸳鸯鸟儿,黄光宗已正式向吴妈提了亲,等战事稍缓便能成亲,想到这,冷月心里美滋滋地。
突然,一阵钻心的痛传来,血珠瞬间从指尖冒出,冷月心里“格登"了一下,赶紧将手指啜在嘴里,生怕被人看见。她内心充满了惶恐,一种不祥之兆无端生起。
天空中一排日军的轰炸机呼啸而过,时时扔下几颗炸弹,炸得人心惊肉跳。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冷月希望能看到国军的飞机,要是那样的话,黄光宗就一定平安无事,但天空中什么也没有,连日军的飞机也不见的踪影,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了,连草坪上蹦跳的鸟儿也没了往日的"叽喳"声。
下午,传来噩耗,黄光宗所在的飞行部队全被日军击落,黄光宗的飞机掉入海中,下落不明。
冷月感到天旋地转,她恨自己,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弄伤。她觉着黄光宗的死是她引起的,她是孤煞鬼,是个不祥人,她克死了母亲,克死了家人,现在又克死了心爱的人。
夜幕降临了,冷月来到了海边,海风轻拂着她的柔发,她想从自己的命远中解脱出来。海水没过她的胸口,她从未像此刻一般安宁,因为她将要和心爱的光宗见面了,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做孤煞之人了。
海浪互相追逐着,它们卷走了河滩上的一切,似乎从未有人来过。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将光茫挥洒在海面上,原来又是一年的七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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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光宗驻立在冷月的坟前,碑石上只写着"冷月之墓"四个冰冷旳字,其它什么也没有。原来黄光宗掉入海中之后,在海上漂了两个昼夜,被一艘小渔船救起。
吴妈在一旁喃喃自语:"可怜的冷月,孤煞鬼从来就没放过你,不过这一回没要别人的命,却要了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