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那会儿,村里的路面还没有硬化,每逢雨雪天气就被村民们踩踏成了一滩滩烂泥塘,不穿着雨靴根本没地儿下脚,行人们叫苦不迭,对这些恼人的泥巴深恶痛绝。但在我们眼里,泥巴不仅不讨厌,而且好玩得很,是最最廉价却又久玩不腻的好东西。
我们小时候没什么像样的玩具,就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变着花样将泥巴捏成小动物、小娃娃、驳壳枪、飞机坦克,或者锅碗瓢盆等物品,可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捏好后再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放到阴凉通风且安全可靠的地方晾干,可不能直接放到太阳地儿里暴晒,否则晒一会儿就裂开了口子,玩不得了。
建土坯房用的黄泥是上品,这种泥土质地细腻、黏度较高、软硬适中、可塑性强,几乎没什么杂质,晒干之后不容易开裂,非常适合用来捏制小狗小猫之类的“泥塑”。然而黄泥并不易得,村里倒是有几处破败的毛坯老宅,早已多年无人居住,只剩了残垣断壁,原本结实壮健的夯土墙壁经受了常年的日晒雨淋,黄土块逐渐剥落,实在是玩泥巴的上好原材料。可惜父辈有言在先,拆房毁屋是缺德事,即使是无人居住的老宅也不例外,有此禁令,我们就只敢趁没人的时候偷偷跑到老宅的院墙根儿挖几铲子黄泥,平时谁也不敢造次。
来之不易的黄泥舍不得乱用,我一般都是在院子里挖一个浅浅的土坑,现将盛在塑料桶里的黄泥倒进去,再慢慢加水和匀。水加得少了,泥土揉不到一起;加得多了,就成了一滩黄泥汤。只有泥土和水的比例恰到好处,和好的泥块才兼具韧性和塑性,捧在手里凉丝丝的,捏制起来才能得心应手。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机甲题材的动画片,做梦都想拥有一个机甲玩具,但那时候没钱买,就开动脑筋自己用泥巴捏,可我显然没有艺术天赋,无论如何都捏不像,感觉非常挫败。有一次,我模仿着一本科幻动漫中的“金星号”宇宙飞船,居然捏出了一架像模像样的泥巴飞船,大概有鸡蛋大小,这次超水平发挥让我喜出望外,把这架“飞船”当作稀世珍宝一般捧在手心,万分小心地放到堂屋的窗台上,先晾透了,又在太阳下晒了两天,变得坚硬无比。虽然全身都是粗糙的土黄色,不能变形,也不能发声,但我仍然爱不释手,每次自己在院子里玩的时候,都会带上它,用手托着它在空中翱翔,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太空英雄,驾驶着我的“金星号”飞船在宇宙中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这架泥巴做的飞船我保存了很久,后来在一个夏天的雨夜,被狂风暴雨拆成了零件。
“金星号”事件之后,我突发奇想,尝试着将泥巴做的物件烧制成陶器,这样就不怕风吹雨淋了。于是,我就把刚做好的几个泥团放进了厨房的灶膛里,然而并没有什么陶器,余烬中只有几个乌漆嘛黑、龟裂破碎的干泥团,我为此百思不得其解,沮丧了好久。
除了黄泥,乡间普通的泥土大都略呈黑色,虽然质地比不上黄泥,但胜在俯拾皆是、取用不竭,我和小伙伴们玩得最多的也是这种黑泥。当年最流行的玩法,也是我们最热衷的玩法,叫“摔哇呜”,这个名字纯粹是拟声词,玩法很简单:每人拿一块大小相同的泥巴,捏成碗状,碗壁要厚、碗底要薄,碗底越薄越好,但一定不能有裂缝或孔洞。等对方检查过了,确认泥碗完好无损,就把泥碗高高举起,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碗口向下摔去。如果方向准确、力度足够,泥碗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就会发出“爆”地一声脆响,同时碗底猛地崩开,声音越大,碗底的窟窿也就越大。这时候,对方要用自己手里的泥巴把这个窟窿补好,两人轮流“摔哇呜”,谁的泥巴先用光了,另一方就是最终的赢家。
有时玩得起兴,我们就挖了大团大团的泥巴,找到某家房子的后墙,捏好了“哇呜”往人家墙上摔,一时间“爆”“嘭”“啪”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墙面上糊满了一团团的泥巴,直到这家住户发现了,在堂屋里叫骂“小熊黄子们干么哩?别跑!”眼看就要摸起扫帚追出屋,我们这才嬉笑着各自逃回了家。
玩泥巴的岁月,也是我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些年我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赤脚玩泥巴,天天脏得像泥猴一样,隔三差五就会挨一顿父母的打骂,可我们还是那么开心、那么欢乐。去年陪女儿体验了一节陶艺课,虽然本质上还是玩泥巴,但细腻温润的高岭土、繁复的制作工序、严格的操作流程,和小时候玩泥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和感觉。女儿年龄渐长,也对泥巴产生了天然的好奇心,可她们现在玩的,早已不是天然的泥土,而是琳琅满目的彩泥、橡皮泥、水晶泥和超轻黏土,连泥土都要花钱买,玩耍的场地也从户外搬进了室内,不仅无法感受幕天席地的自由和畅快,还得时刻留意别弄脏了沙发和地板,怎一个憋屈了得!
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带着女儿重回当初简单质朴的日子,在雨后洋溢着泥土气息的乡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和泥巴、摔哇呜,满脸、满手、满身都是脏兮兮的泥点子,去感受、去回顾那些安逸闲适的美丽心情,去重温、去追忆那些早已逝去的美好时光。
李虎,2019年6月11日于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