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柳山庄的余先生,是闻名天下的鉴宝奇才,每个月的农历初五,山庄的大门才会对为求一鉴的来访者开上一个时辰。吕槐生已经在山腰上等了整整十七天,饥饿难耐的他好容易又撑了两天才等到召见,余先生见到他便问,“怎么又是你?”又瞧了瞧他手中的珠钗,“不是都给你瞧过了?”吕槐生立马接过话来,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这珠钗,是半年前襄城集市上一位年轻人卖给他的。如此俊俏出挑的少年,他也是头一次见,一身湖蓝色长袍,就连眸子也是蓝色的。一句投缘就将手中晶莹剔透的珠玉簪子十文钱卖给了他。吕槐生原是想着送给新婚不久的娘子。墨昀嫁给他之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心情不好时甚至还会对她动手。不曾想这簪子让邻里瞧见之后,好一顿天花乱坠地夸赞,说什么钗子上的珍珠亮得好似鲛人的眼泪,便彻底活泛了吕槐生的心,也就才有了他三个月前的遇柳山庄之行。当时余先生放在手里掂了掂,便断定了这珠钗价值连城,尤其是那颗珍珠,一看就不是凡物。他狂喜之余哪里还记得送给墨昀这一说。
接下来的两个月,吕槐生找了不少买主,但是价格都不称心意。一日深夜无眠,借着案前的烛光左瞧右看,偏偏一滴烛泪恰恰好好落在了那颗珍珠上,哪知明明是透明的一根蜡烛,烛泪竟然殷红如血。他想尽了办法怎么擦也没能擦去,心当下就凉了半截,想着询问余先生或许还有办法补救,就让墨昀七凑八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勉勉强强第二次踏上了遇柳山。
余先生的脸色听到烛泪时便已不再平静,他拿来珠钗仔细端详许久,最后长叹一声,“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命里不该有的怎么也得不到。有些天机老夫也看不破,你下山去吧。”
吕槐生当然不肯,余先生便又多说了一句,“珠钗再贵重,终究是死物。那根蜡烛,你还是好生保管着吧。”吕槐生听得云里雾里,心念这一遭遇柳山庄算是白来了,急火攻心,脚下一个没落稳,便晕了过去。
墨昀嫁给吕槐生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所谓能考状元的男人不过是一张牛皮吹上了天。她是个孤儿,除了有清亮甜美的好嗓子,大字都不识一个,所以她打小就喜欢满嘴仁义礼智的书生。吕家虽是村里出了名的穷得叮当响,但是墨昀就是看中了他会读书这一条,放着整个襄城都不出其右的容貌,嫁过来连聘礼都没要。
吕槐生娶了个天仙似的的媳妇却不知足,书不好好读就罢了,没日没夜的让墨昀唱歌给他解闷,嗓子唱哑了也不肯停。从少年那买了珠钗之后就一心想着过上富贵日子。对墨昀更是横眉冷对。
吕槐生去了遇柳山一月之后,墨昀洗了衣服出去泼脏水,还没等扬起手中的巨大木盆,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吕槐生,她“哎呦”一声,刚要去扶烂泥一样瘫软的丈夫,就被一双手结结实实拦住了。墨昀愕然抬头,只见一双湛蓝色的眸子一瞬不移地瞧着她,眸子的主人很是没由来的说了一句,“你碰了皂角会起疹子的。”墨昀更加摸不着头脑,这个俊美的少年怎么知道自己沾不得皂角呢。她来不及深思,急忙挣脱他的手去扶吕槐生,却因为力气太小不得不接受了少年的帮助,手上被针线刺破的疤痕更是尽数落在了他眼里。如果不是墨昀瞧错了,少年蓝色的眼眸顿时闪了两团火焰,她更加害怕,少年看出她的恐惧,向前迈的脚步到底是退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说,“那根蜡烛若能不再滴泪,便可换你二人此生荣华。”
墨昀记是记住了,却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她望着少年湖蓝色的背影融在喧嚣的闹市中,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想起了曾经有一片无忧无虑的湛蓝的海域,可是看了看还在昏睡的吕槐生,一瞬间又觉得,前尘往事不过如梦。
墨昀向吕槐生说了几次蜡烛的事情,但是他想着一只破蜡烛,除了烛身是透明的哪有一点特别,肯定不如珠钗值钱。倒是墨昀,自从听了少年的话,总觉得自己和这只烛说不出的投缘。对吕槐生日渐失望之后,有什么心里话反倒是倾述给了深夜里那一点微弱的灯火。久而久之她才发现,原来这根烛无论被点燃多少次,它都还同原来一般长短。这原本是一根,不会滴泪的烛。
虽说墨昀不舍得这只烛,但眼瞧着吕槐生为了擦掉珠钗上的烛泪要把整个家都败尽了,只好再次劝他说烛的事情。却不知道哪句话碰到他的逆鳞,被吕槐生扬手打了一巴掌,墨昀没来得及疼,只是惊讶案上明明没点燃的烛怎么会落了一滴烛泪,吕槐生也是瞧见了,更觉得墨昀在骗他,世上哪有什么不滴泪的蜡烛,气急败坏之下拳脚相加,墨昀无动于衷,只是眼中的泪水和烛一起,落了一滴又一滴。
从那天以后,墨昀无论怎样也无法将烛点燃。原本就没有颜色的烛身也变得越来越透明,吕槐生擦去珠钗上的烛泪无果,便变卖了些家当又去了遇柳山。她唯一能想到能重新点燃烛的只有一面之缘的湖蓝袍子的少年。她走遍襄城的街市,也没能找见他,最后鬼使神差就来到了襄城的最北,这是一片格外平静的海。
襄城临海她自是知道的,因为怕水从未来过海边。而且襄城人都知道这海很奇怪,鱼虾龟蟹统统没有,只是相传其他水族无法生存的海域会孕育鲛人,鲛人善歌,泪落成珠,对她而言一直都是听一嘴就笑忘的传说罢了。
墨昀在海岸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只想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她平日里最不耐热,在海边也不敢放肆,想脱了鞋袜像儿时一样荡荡双足,却不想冰寒的海水却即刻带给她刺骨的灼热,平静的海面开始翻涌出层层数尺高的海浪,海水如同桎梏牢牢锁住她的双脚。她眼见着罗裙下的双腿生出一片一片璀璨的鳞片,手中的烛,逼退海水向她袭来的一霎,化作了一颗又一颗耀眼的珍珠。
海域中央突然传来了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透过翻腾不止的海浪传入她的耳朵,“罪女墨昀,当日之誓教你轮回未完之前不得踏入辰海,违者的惩处你可是忘了?”
墨昀的记忆并没有随着诡秘的场景而复苏,但她也没有恐惧,一直瞧着她的双腿是如何在海水中彻底变回华美夺目的鱼尾。她拾起烛落下的遗珠,好似对着大海又好似对着自己说,“那个蓝眸少年,是不是叫青遥。”
少年的出现是她早就想到的,他弯腰帮她捡起最远的一颗珍珠,轻轻在她的鱼尾上一抚,灼烫之感顿消。青遥向着海域一揖及地,“墨昀已是第七世轮回,鲛人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还请父上饶她无心之过。”伴随着海浪的消退,海中迟迟之后才有回应,“痴儿,痴儿,无可救药。”
墨昀低首,长叹一声,“都到了此时你还要护着我。”
青遥不忍看她落寞的模样,“鲛族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如此残忍决绝,我怕你承受不住。”
“可是明明是我抱愧于你。”
青遥答非所问,“七世以来,你次次所遇皆非良人。这样的惩罚,又怎是我想看到的。”
“那只烛,可是世世都随着我?我记得我们两个幼时掉的眼泪可是要比这多得多。”
“你我还未能化成人形时便总闹着要比一比谁的眼泪幻化的珍珠更漂亮,积攒的多了怕被父上嗔我们不专心修行,我便用刚刚习得的法术将它们凝成了一只烛,最最开始烛的颜色艳烈如血,可这七世你世世皆苦,它今日怕是最后一次护你了。”
墨昀紧紧握住手中的珍珠,“足够了,青遥,你于我如此仁恕,再轮回多少世,我对你的亏欠也是难以补还。”
“我要你补还我做什么?我只是不愿看你不快活。”
“你特意把珠钗卖给吕槐生,想让他换些钱财也免得我过得清贫,可谁知他几次三番羞辱于我。烛本就是你我的眼泪,与我心意相通,我受皮肉之苦,它倒是也难过得落泪了。”
“你已相劝此烛价值远胜珠钗,可他孺子难教,又怎可怪罪你。”
“凡夫俗子堪不破事理,只看得见眼前的财富,却不知被他遗弃的,远远要珍贵得多。”
青遥听她此言,明明就是记起了所有。鲛人违背族规的惩罚是以受罚者复苏记忆为止,不过与之相伴的是变回鲛鱼,重新修习。再过几生几世能开口歌唱,能幻化人形,谁又能预料隐藏在未知命运中的变数?
他意识到墨昀的不对劲就想去解除父上留在她身上的封印,只是墨昀向他摆了摆手,“犯了一个错误之后,就总想着用另外一个错误去弥补。到头来承担所有痛楚的是我应当,可是你也不曾好过。就让我做一尾无忧无虑的鱼吧。沧海桑田之后你就该知道,我也不过是你看不破的执念罢了。”
墨昀鱼尾上的鳞片开始向上生长,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珍珠一颗一颗送入口中,“它们会陪我”。说着一尾蓝青色的鱼便没入了辰海之中。
百里之外的遇柳山。余先生第三次看到吕槐生的时候,只觉得此人沉迷金钱,却无奈是个点不透的榆木脑袋。还没想好什么说辞将他劝退,却忽然瞥见,殷红似血的烛泪而并珍珠一起,化为清水顺着珠钗滑落,就宛若砸向地面的两滴眼泪。
余先生心里一紧,心知这珠钗灵气已逝,便适时对大惊失色的吕槐生说道,“老夫曾暗示你那烛才是真正的宝贝,可你执意于这珠钗,得此失彼。天道轮回,终有休止。明珠不复,碧玉簪子也可保你衣食无忧。”
吕槐生兴高采烈地离开,余先生天资聪慧的孙儿从屏风后走来,“爷爷,那颗珍珠,是鲛人的眼泪吧,我小时候你给我讲的故事,我一直记得呢。”
“相传辰海是一片鲛人居住的海域。鲛人善歌,泪落成珠,常有谣言说鲛人之歌艳绮魅惑,凡人听之最是勾心夺魄。鲛族不许与外族通婚,森严的族规也是为了避免生出见异思迁之徒。负心乃是鲛族最重之罪,要受情劫轮回之苦,罚毕之后更要从真身重新修炼。生性忠贞或是惧怕惩罚,鲛人双双对对皆极恩爱。直到四百年前,一只鲛女救了一位落水的书生,新鲜的诱惑让她背叛了已有婚约的鲛王之子,人间的欢愉不过几日,鲛族的惩处不期而至。这能在襄城出现的鲛泪,我猜便是当年那位鲛女的吧。”
余先生赞赏地摸了摸男孩的头,补充道,“珍珠复化成泪,想是那鲛女的情劫已然历尽,这漫长岁月她次次遇人不淑,就因为当初一时之错看走了眼,成了终身之憾。你日后用情之时不但要心若磐石,更不能学习那吕槐生,明明弥足珍贵的就在眼前,却偏偏被金玉其表的迷了心。”
小男孩一直盯着地面上没有蒸发的鲛泪,一眨眼的功夫两滴水渍双双不见,他恍惚间看见窗外有一抹湖蓝色的影子晃了过去,目光追及不至,只好悻悻地摇摇头,对余先生说,“孩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