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简单,但道别很难 | 特别篇

如果一个中文字是一件物品,那么两分钟的通话,刚好是我毕业后物品的数量。

走在芝加哥的沿河走廊,面向西边,没觉得是在内陆城市。远处停靠的帆船,以及抬眼处的海平线,细沙“咯吱”的在讲述一个海边的故事。对岸是看不见的对岸,地图上,标记着一个安静的邻居。

显然,对岸的最大功用是被旅人遥望的,热闹还是要在此岸。

这个城市着各种名头,“戏剧之都”、“包豪斯”发源地、北美十大城市,是我毕业后去的第一个城市。如同这个城市水泥切割的湖岸线,昨天的小镇和今天的都市,是如此的分明。而我,仿佛终于站在这条线的另一边,走进新的生活。

这种感觉,在一个星期天晚上、大约七点过的时候,被彻底终止了。

从6月来到这个,我的身份不断发生变化,毕业生到实习生,小镇居民到大城市白领,“豆瓣短期租客”成为了到和有法定合约租房者......听说冬天的芝加哥是冰窟,而冬季风已经在密歇根湖对岸快起航了。而我即将从盛夏草坪的爵士青年,到穿起长裤的晨跑者,新的身份急需新的装备。我拿起电话。

通话的一方,是我的表妹。

我还读书的时,隔一段时间就会开车去探望她,有时她也过来找我。虽说是在两个不同的洲,一条高速公路不停歇,三个小时就到。最近一次去看她,是几个月前帮她搬家。彼时,刚毕业的我没有固定的住处,顺便把几箱子的物品寄放到新宿舍里。那是已经筛选都不能再筛选的衣物、书籍、笔记、纪念品等等,是我留学几年的所有物品。

我请表妹帮我把几件厚衣服寄来,她提出了疑问。如果一个中文字是一件物品,那么一句“我已经捐掉了”的几个字回答,一定是那几本教科书、哑铃和靴子的重量压在我的胸口。我们两个反复确认,开始回忆那天搬家的细节。当时帮她搬完行李,我和朋友就把我的箱子抱到客厅的沙发后面。从我表妹的方面,她以为这些东西我不要了;从我这方面,我也不十分肯定我是否单独给她交待过。

挂了电话,我立马趴在说桌上起起伏伏。

我只觉得自己根本喘不过气,眼泪是毫无控制的留下来。那不是几件过冬的衣服,用过的教材,和杂七杂八的物品那么简单。也不是物品所代表的金额让我痛心。是因为掉了那件绿色白格子,只有两颗纽扣的大衣?当时穿在另外一个顾客的身上,我进进出出店里三次,她才最终把衣服放下来。这家巴黎小店周围都是被法国品牌包围,而这件衣服意大利的设计,店主说这件冬天的衣服打折。或者那次去欧洲带来的其他纪念品?是比诺曹的意大利版本,是法国朋友给的纪念品,还是小镇教堂好友写的信件。

很难说清楚哪一样更重要,但是他们全部加起来,构成了这几年的生活。

屏幕亮了又黑了,然后又亮又黑,是表妹道歉的短信。

慢慢的我恢复了平静,组织好语言,把回信打好。等到屏幕又黑了,我放下手机,把卧室的门关上,又坐回椅子上。心里开始自问自答,我为何要接受她的道歉?即便我真的告诉她要看管好,但是过去这几个月,我一次都没有过问。她又哪里需要道歉?除了在言语上她能体会到重要性,这些物品实际上就是被遗弃的存在,是芝加哥冬天快来才会被提起的物品。也许我去了加州,或者因为我的主观因素不要,我一定会用正当的理由去包装这种扔弃。

她不必道歉。

想通了这一点,我自顾的笑起来,笑自己。即便考试考得再差,我也没有这么难受过啊。就在我确信已经找不回来的那一刻,感觉心脏都紧了。就为这么几箱子的东西,我居然难受的不可抑制。那种感觉,像是我和那几年的所有说了再见,像是一种无法挽回的道别一样。

我环顾自己的四周,这件比我的宿舍面积大的房间,也因为摆满了家具、自行车和各种物品而开始拥挤。而在我刚刚来的时候,这是一套空空的房子。在那些无论是我自己制作的、购买的或者交换的物品,我会终有一天害怕不再拥有吗?我在这一刻应该就感到这种害怕吗?

我回了短信,问她捐赠的店面。然后开始上网,用地图找到她宿舍的二手回收店。还好,一共只有两家,而且是两家很大的机构。在该网站页面上,有一个功能,是专门为追回物品的。太好了!我打开链接,开始填表。电话,姓名,邮件,以及物品的描述。最后一项,文件上传,要传一件追回物品的图片。

谁会给自己的物品拍照呢?

几乎不会,除非那件物品特别重要。

的确,那几个箱子里都是一些重要的东西。但是如果说在这些重要的东西里再排个序,排在第一位的,是一件绿色格子大衣。幸好,我有太多照片都穿着这件衣服出场了。

我打开文件夹,很快的,就翻到了照片。

那是一张四人合影,四个人肩膀搭着肩膀,都在放松大笑着。背景是欧洲风格的双层建筑,年代有些久远了,只有仔细看才能察觉出屋檐、雕刻、栅栏这些镀金的装饰。我不会忘记那个地方,去过的人应该都不会忘记,那是法国皇室的宫廷——凡尔赛宫的一角。我站在最右边,左边是三个哥伦比亚朋友——三个正在间隔年的南美少女。一个在非洲做过志愿者的J,一个立志学习国际政治的K,还有一个是一天只需要睡三个小时、夜晚研读历史或者梦游的奇异女子A。

想要找回这件衣服,是比中彩票还难的事情。回收站的工作人员如何在山高的废旧衣服里,找到这件衣服呢?

我按着步骤提交了申请,把照片提交,并在下面写了一些描述词。

点击“确认”,算是最后的道别。

今天在集思(公益发展组织)做极简主义分享,自己仔细梳理了当初开始的源头。生活的空,是无法被任何物品填满的;即便如此,道别物品确非常困难。三年过去了,极简主义在我生活中逐渐淡化了,我不再为多烦恼了。相反,我为我自己的“少”,感到平静:写作,运营语言社群;分享,分享,分享。

发布于 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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