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姐姐
姐,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我的整个童年记忆里,几乎没有姐的影子。直到我和妹妹懂事起,姐的前半生,才在妈妈偶尔的诉说中,勉强拼凑出一个轮廓。
姐是家中的长女,十八岁出嫁时,只有四个弟弟。她的两个儿子,分别比两岁之差的我和妹妹小一岁。姐同样是婆家的长媳,勉强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便执意不肯再生,这让她多子多福思想的婆婆和我想要个女儿的姐夫都非常不满。
小小年纪的姐,就成了妈的带娃帮手。妈说,早些年我家做过鞭炮,都是自产自销。鞭炮主要销售于春节前后,所以每个除夕,爸都是在几个搭伙人、每人一辆超载自行车的旅途中度过的。鞭炮属于特殊消费品,如果那几天卖不完就会压在手里,下年的本钱和家居开销就成了问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有时在大集上,几伙儿卖鞭人相遇常常就会剑拔弩张、各不相让,以致演变到火拼的地步,而爸一方每次都能成为胜利者。每个冬天,都是夜以继日的最繁忙的时候。小小的姐姐,哄着小小的哥哥,在那个没有炉火的年代,姐姐小小的怀抱,就是弟弟最温暖的摇篮。相拥守在妈妈身边,困了,就睡在那里,却常常又把那个摇篮尿得冰冰凉凉。看着同龄人去学堂,是姐最羡慕无奈的事情,可她有带不完的弟弟。偏偏爱字如命的姐,那识得的可怜的几个字,都是带着弟弟去做旁听生学来的。姐说,那时她就暗暗下决心,宁可自己不生娃。
姐的婚姻模式,是两个个性鲜明的人的互不相让。姐和姐夫是二代的近亲关系,是父亲和舅舅一拍即合的决定,当然不用征求姐的意见。可是,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只因为两个孩子和那个年代,才终究没有分崩离析,却没有顾及孩子们所受的心理伤害。终使那重压下的两股水流,一股变得狂放不羁,一股变得缄默无语。
姐的性情,大多随了父亲,坚忍、好强,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一味地懦弱。直到父母年迈,有次母亲生病,我和姐住在家里,才有了一次敞开心扉的村边散步。姐说,很羡慕你们这个年代,婚姻可以自己做主,而不像我们那会儿,得完全听从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姐说,她曾经怨恨了父亲好多年。我问,现在呢?姐笑了笑,随手裹了裹身上那件,前几天父亲亲自为她买回来的羽绒服。
突然想起小时候,姐一直不怎么爱回家,曾经听到妈和奶奶偷偷猜测,是不是手头吃紧怕家里担心?是不是姐夫强势,不喜欢她回家?可是那时的母亲所代代相传的,只是逆来顺受,孝顺淑贞。
姐还跟我讲起她跟姐夫那些年的大小战争,姐夫由于慢性疾病越发乖张的性情,因而生活更加窘迫的困境。我又问,现在呢?姐又笑了笑,说姐夫现在正极力修复着他们感情的裂痕,哪怕重新来过。
可惜时间只有单行轨道,它包容并带走一切。各种何必当初的悔,就随它去吧。若知今日的悟,既然抓住了,就别再放手。芸芸众生,相遇凭缘,但愿有缘的人,多点悟,少点悔吧!
熬过操心费神、帮儿子成家立业的累,熬过摸爬滚打、终于偿清债务的苦,熬过痛苦磨合、终于夫唱妇随的坎,姐的公婆年事已高。性格原就古怪的公公患上了严重的老年抑郁症,两个弟弟在外谋职,老人只能对侍奉在侧的姐姐姐夫百般刁难。姐原本出自良好家教,却对抑郁症闻所未闻。一次忍不住的辩解,让老人勃然大怒,从此,手中的铁拐杖、健身球,都成了攻击儿子儿媳的武器。从此,村里便多了一道风景,就是老人提着拐杖、握着健身球,到处搜找“两个畜生”踪影的闹剧。老人频频给其它子女打电话,诉苦求救,直到弄得兄弟姐妹们几近反目,直到别的儿子、女儿轮流接去侍奉,统统缴械投降,老人终于在床上不能自理,才重新躺回到姐的炕头上,这一躺就是三年。
我从不信神,却不敢不信命。不然,为什么姐的命会如此不堪?
当姐的脸上终于有了舒心的笑意,生活无忧、母慈子孝、邻里和睦、夕阳无限,姐却病倒了。
颈动脉大面积堵塞,几乎致命。第一次,姐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谁都知道,这类疾病不能复发又极易复发。一五年春天,父亲去世。当时的姐已经行动不便、意识模糊了。姐夫几经思虑,还是把姐带来跟父亲见了最后一面,姐貌似照样表情麻木,无动于衷。可是,父亲的后事办完了,姐又一次住院了。
姐的病情越来越重,我们心疼的同时,也被姐夫感动着。常言道,“百日床前无孝子”,可是却往往不适用于相依为命的夫妻。姐夫对姐的耐心与疼惜,让我们彻底颠覆了对他仅存的一点芥蒂。
姐,终于摆脱了一切病痛和牵挂,安然而逝。于姐夫,似乎也得到了解脱,可是,我们却不敢去望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他久已习惯的寄托和依赖。
这个世上,我又少了一位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