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带儿子出去疯,追球的时候他摔破了胳膊肘。第二天,我爸看见他孙子胳膊肘上的伤,批评我:“现在你们这个岁数的人,真不像当爹妈的,带孩子怎么那么粗糙呢?就不能精心点儿吗?”
我说:“男孩子好动,难免磕磕碰碰,小男孩谁不是一身伤?”
我爸说:“他自己出去摔了也就罢了,跟你出去摔了,你能说你没责任吗?”
我说:“家长管太多不好,下次他就摔不着了。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小风雨也是风雨,小彩虹也是彩虹啊。”
我爸说:“你小时候我怎么没让你见天儿地经历小风雨呢?”
听到这话后,我陷入了沉思。
一
我六岁。
那是一个寒冬,天寒地冻。吃完午饭,我爸说:“我带你去日坛公园玩吧!”
那年头,冬天的日坛公园连狗都不去。我不想去,但是我爸还是拉着我去了。果然,整个公园都没什么人。公园中间有个小人工湖,严格地说是个池子。湖面没有完全冻上,只是结了一层薄冰。我蹲在湖边用树枝够冰玩。玩了一会儿,我爸就催我回去。
我本来是不想来的,他偏要带我来,现在玩得正带劲儿,又要我走,我怎么会痛快答应?
他催了两次无果,就威胁我说:“你不走,我走了,一会儿你自己回家啊!”
我用树枝拍打着冰面,没抬头,于是,他真的转身走了。我丝毫没有害怕,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吓唬我,他躲到了远处的一棵树后,我看见他了。
我继续够着冰。离我稍远的湖面上有一块冰,格外美好,格外晶莹,我好喜欢,我要得到它。为了得到它,我一努力掉进了湖里。我掉进湖里的前一秒,脑子很清楚,特意高喊了一声“啊”代表“救命”。掉进湖里的瞬间,我转了个身,为的是能抓住湖岸,这是本能。
在我小时候,人人过冬全靠一身“硬货”:最外面是一身棉衣、棉裤,里面有毛衣、毛裤,再里面是秋衣、秋裤,大人孩子离远了看都是一个球。刚掉到湖里,因为有冰,我没有马上沉下去,还露出半个身子在湖面上。但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硬货”开始迅速吸水,我自身的负重极大增加。我用手抠着湖边的山石,防止不漂到湖中间,同时双脚急速乱蹬,企图通过高频率地蹬踹实现飞檐走壁的效果。但我当时穿的棉鞋的鞋底是塑料的,很滑。在陆地上遇到冰的时候,这鞋底能带我滑上老远,这是很大的乐趣,然而当时,却成了阻碍我飞檐走壁的最大障碍之一。
我并没有来得及害怕或者慌乱,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急速乱蹬的动作,上来一点儿,然后又迅速沉下去,终于,我体力不支,再也支撑不住了,我无能为力地开始下沉。此时,巨大的恐惧终于将我吞噬,但我浑身已没有力气,毫无办法,只能任由自己沉下去,水没过了我的脖子,然后我的脚就碰到了湖底。
我踏实地站在了湖里。
冬天,寒风里,一个孩子,静静地站在冰水混合物里,只露着头,等待体力的恢复,这从哪儿看都是武侠小说里马上要混出来的主角啊。我不忘初心,在水里还走了两步,把那块冰拿到手,然后扔到了岸上。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大约1分钟后,我觉得体力恢复了,开始尝试上岸—这次我并没有采取急速乱蹬的方式,而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爬了上来。当我哆哆嗦嗦地走到我爸藏身的那棵树后,他正背着身子抽烟。
回家的路上,我俩谁都没有说话。我的棉衣棉裤在寒风的吹拂下结冰了,很硬,像一身盔甲,因此我的膝盖很难弯曲,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并且伴着冰折断的声音。我的袖口和裤腿挂着冰溜,我的脸上挂着大鼻涕。
走到我奶奶家住的那条胡同口,我爸用手拦住我。
“回家不要告诉你奶奶,还有你妈。”
我低头看了看我当时的样子:架着胳膊,双腿笔直,腰板坚挺,威武雄壮。
我吸了一下鼻涕:“爸,我这样,瞒不住吧。”
二
我七岁。
我爸工作调动,从东城调到了西城。早上,我爸骑着他那辆二八自行车,我坐在前杠上,从王府井经东华门,穿过东皇城根儿,沿护城河,一路往西,最终把我送到位于西城灵境胡同的小学。每天如此。
有一天,我爸带我骑到皇城根儿的一间公厕前,停了下来。他抬手看了看表,跟我说:“我得先上个厕所。”
我已经习惯了。
这间公厕是一个标志性建筑,我爸经常骑到这儿,他的生物钟闹铃就被这间公厕触发。时间久了,我有时候也会被触发。那天,我也被触发了。
“爸,我也要上厕所。”
我爸点了点头,锁上了车。我俩走了进去。
我走到最里面蹲了下去,我听到我爸在隔壁蹲下,点了一根烟。我踏实地放松了屁股,开始工作。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隔壁我爸擦拭的声音,然后他提上裤子走了出去。我感觉还没有完成,但为了不让我爸在外面等的时间过长,也开始了收尾工作。此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而清脆的声音—那是我爸那辆自行车的锁弹开时的“咔嗒”声。
果然,我爸等不及已经开锁了,我赶紧擦了起来。
然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踢脚撑声,车链子滚动声,蹿几步的上车声,车胎碾压砂石声,一气呵成,连贯地传入了我的耳朵,然后就没声了。我感到不对劲,提上裤子跑了出去。
我爸和自行车都不见了,然后我果断地追了起来。
于是,在护城河边,一个帅气的男孩,像野狗一样追着一辆骑得飞快的自行车,高喊着:“爸,你等会儿我!”这场景,周围群众一定以为是催人泪下的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姐妹篇《爸爸求你等等我》正在拍摄吧。
我追上他,用手拉住后车架子,他把车一歪,停下来,转身做出要打人的架势。一看是我,小声说了声:“呦!”
到了学校门口,我爸叫住我说:“回家别告诉你妈。”
三
我八岁。
三年级的时候,因为一些特殊事件,我们学校放假两周。其实那时我已经很大了,可以自己在家待着了。但我爸怕我自己在家待不住,出去乱跑有危险,于是带着我去上班。那一年我个头长得很快,已经不能坐在他自行车的前杠上了,跟他出去都是跨着坐在他自行车的后车架子上。
我爸的单位离家很近,骑车大约15分钟就到了。那是一个初夏,天气还不热,阳光很好,我坐在后车架子上左顾右盼,我爸骑着车,哼着京剧。两人的心情都还不错。
那时候大街上没什么闲人,车也少,我爸很快就骑到了单位门口,看架势他减速准备停车,我正想着会跟他单位谁家的孩子碰上,计划着今天的活动。
然后,我爸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右脚后跟精准地踹在我的右脸颊上,一脚把我从后车架子上踹了下去。我没有一点儿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大头朝下拜倒在了我爸单位的牌子下,虔诚而严肃。
把我踹下去的瞬间,我爸头都没回,冒出一句:“忘了带着你呢!”赶紧下了车来看我。
我哭丧着脸说:“爸,我还不如在家待着呢!”
我爸说:“这不是怕你在家待着不安全吗?来,擦擦血。”他递给我一张手纸。
我用手纸按着胳膊肘,我爸问:“疼不疼?”
我勇敢地摇了摇头。
“那你晚上回家别跟你妈说啊。”
四
八岁以后,我就很少跟我爸出去了,到哪儿都是自己去,他主动要求我也会婉拒,惜命的孩子早当家。其实我爸不知道,我更小不记事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他嘱咐我妈“以后别告诉儿子”的事,我妈也都告诉我了。真是步步惊心。
“听见没有,以后带孩子精心点儿,万一摔坏了,孩子多受罪,一天到晚毛毛躁躁,没个当爹的样子!”
我被我爸的责怪拉了回来。我点着头,嘴里应承着,心里想着: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成长不易,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