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八期(1)旅人
方块状的透明玻璃车窗已被纷扬洒落的雪花遮盖,短暂的时间内,那些屹立在冷风中的青翠松柏,那条山脚下寒波微泛的溪流,连同低垂于天际的叠叠云层都消失在白茫茫的视野中。
长时间的连轴乘车赶走了我那仅存的一缕睡意,昏沉的大脑如同处在高压锅的强劲气流中,虽然疲惫不已,却胀痛得无法入睡。
若是心情平和一些,或许尚能闭眼凝神,然而我却是焦灼愤恨不已,不为别的,实在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人,她的身上正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这股窒息的气味直冲着我而来,我的内心排山倒海般骂着脏话,嘴上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我用眼睛逼视她,告诉她我的厌烦和不耐,她却像是一个木偶人,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双手紧紧揪住放在胸前的塑料袋。
我捂住自己的嘴,频繁咳嗽,呼吸声变得又重又沉,将我的怨气无声喷发出来。大幅度的动作总算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那颗鸵鸟般的脑袋终于往上抬了一下,她仓促地瞥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顿时迸发出冷意,尽管只是短短一瞬,我还是看清了她的脸,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目光严峻,像一只全副武装的老刺猬。
我几乎咬碎了牙齿,一拳砸在了隔在我们之间的小木桌上,她的肩膀立刻抖动起来,身体向后弓起,竖起防御的姿态。“走开。”我伸手指着她的座位,张开嘴做出这两个字的口型。
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作不懂,她拼命地蜷起身体,紧贴着座位,那张沾满油污的脸倔强地对着我,一动未动。
我已彻底失去了耐心,“嗖”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正欲发作,忽然瞥见她胸前的那个塑料袋里,装着我不久前扔在桌上的几个易拉罐盒,结合她破烂陈旧的穿着,干枯蜡黄的头发,我很快得出结论:原来不过是个捡破烂的女人。对付这样的人,我向来拿手,只要给他们一点蝇头小利即可。
对方的身份昭示后,我心中的恶气散去不少,不禁感慨自己有些失了风度。我拿起一旁的公文包,找到自己的钱夹,轻轻抽出几张零钱,当着女人的面一张一张地扔,全洒在了过道上。她果然睁大了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捏着自己的鼻子,等待女人去捡,可她只是惊诧地张着嘴,仍旧不肯起身。真是贪得无厌,我在心中冷嗤一声,咬咬牙,又扔出了一张百元大钞。女人终于按捺不住地起身了,她那具散发着臭味的身体一步步靠近我,她蹲在我身边,俯身捡起那些钱。
早在她走出座位的一刹,我就抬起双脚稳准地落在了她的位置上。她捡起那些钱,双手捧着递到我跟前,我偏过头去剜了她一眼,她把钱放在桌上,双手时而交叠时而错开,打着奇怪的姿势,原来还是个哑巴。
我的皮鞋霸占了她的座位,她抱着那个塑料袋,牙齿上下磕动着,目光又凌厉了起来,我可以无视她的不满,却无法忍受那种臭味,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拉开背包,拿出了两罐啤酒,草草喝完后把剩下的空瓶用力甩了出去。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个空荡荡的易拉罐落在了远处,脚步也飞快跟了上去。
我终于获得了新鲜的空气,如释重负般连连打出几个哈欠,头枕在椅背上,感受着列车的晃动,我的视线也跟着晃了起来,列车驶进狭长的隧道,在昏暗迷蒙的光线中,我似乎看见了那个女人跪趴在过道上,身体一晃一晃地,干瘪的四肢像散架的汽车零件,发出咿呀咿呀的脆响。
我闭上眼睛,陷入了安稳的梦乡,醒来后不久,列车就到站了。冷厉的北风迎面而来,我裹紧围巾,急匆匆地往外赶。
一阵稚嫩的童声从后方传来,在冰天雪地之中,我听见了孩童天籁般无忧无虑的笑声。
我回过头,看见了那个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她蹲在一个小男孩旁边,手中高高举起一只简陋的霸王龙,男孩牵着她的手,飞扬的笑脸埋进她的掌心,她转动着那只霸王龙,男孩便欢快地鼓掌,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她摸了摸他的脸,打出一个手势,男孩便跳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背着那个小男孩,脑袋依旧低垂着,而那个男孩拿着那只霸王龙,好像快要飞起来。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时,小男孩亮晶晶的眼和我有过片刻的对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在说:你看!这是她给我做的霸王龙!羡慕吧!
我当然不会艳羡半分,因为那只霸王龙,不过是用那些我不要的廉价易拉罐做成的,但我却永远记住了这一幕,直到很多年后,家里的那些孩子问我为什么一直留着那些没用的空瓶子,我依然无法给出答案。
或许,我只是希望,在午夜梦回的某一刹,当漫天纷扬的思绪载着一川如烟记忆驶向我时,我可以做一回拾荒的旅人,而非无情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