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屋

父亲的那座老屋有两个天井,是他用几十年时间逐步完善的。前面一个院坝大一些,功能已经非常完备。正屋是一个标准的长三间,西边配一间小矮(比正屋低一米左右的耳房),跟右边房间想通,用来堆放粮食、工具和腊肉,东边是一间非常大的厨房,厨房门对着槽门(整个院子的大门)。厨房的北墙里镶着一口石缸,口是半月形。石缸前有一个条石砌成的灶,灶尾朝东。厨房也是一个过厅,后门通往另一个院坝,因为比较小,一家人都叫小院坝。小院坝里原来有三棵果树,一棵苹果居中,是在我七八岁时嫁接的,有三枝,分别是不同的品种。一株李子树在苹果南侧,一株花红树在苹果树北侧。三列厢房垂直正屋,分别是带板圈的厕所、牛圈和猪圈。父亲是个石匠,板圈、门头、灶门、柱子、猪槽、盐窝、磨、水缸全是石头雕凿而成。堂屋大门两边的墙头竖着两块六寸厚的整石板,刻着“飞雪迎春到,风雨送春归”,这是我最早认识的字。

因为地势的原因,正屋门口的檐坎很高,超过两米,从檐坎上爬一个小台阶就可以走到牛圈、厕所的楼上。父亲喜欢很宽的屋檐,正房、厢房面对院坝的屋檐都有两米多宽,连绵的秋雨时,所有屋檐下挂满黄豆、四季豆、玉米、花生、核桃,总会有松鼠来偷花生和核桃。

在我读初中时,为了修烤烟房,小院坝的李子树被砍了,为了方便在家里就能洗衣服、洗菜,小院坝北边的花红也砍了,盖了一个两米宽的屋檐。小院坝里的苹果树越发茂盛,夏天,小院坝里几乎晒不到太阳,白猫天天从苹果树上爬上爬下,苹果树皮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周末回家,我就住在小院坝角落的一间楼上。农历六月起到中秋,晚上看书累了,都可以爬上苹果树摘两个苹果来吃。

房屋的周围遍植果树:东北角有苹果、李子、桔子;正后方是苹果、樱桃、柿子,西北角枣、枇杷,槽门外梨,西南角杏,围墙外一圈种了十几株桃树,有三四个品种。小学时,每天放学回家,总是找一株果树,把书包往树上一挂,爬上树就吃饱再下来进屋。

房屋东南角是一丛细叶兹竹,家里所用的筲箕、甄底、撮箕、簸箕、筛子、背篓、花篮(背草用的巨大的竹篮,有很大的孔洞,叫花篮)、甚至摘梨的笼子、打谷子用的躺席(遮在打谷子的方形大木桶周围,防止谷粒飞出),都是父亲砍这棵竹子编的。父亲甚至编过一个鸟笼,在桃树上捉了一对斑鸠给我养。

院子里喂了很多动物,牛圈里,母牛每年都会生一头小牛。板圈(厕所坑里立了石柱,担了条石做横梁,铺上石板)上养着两到三头胖猪,另外的猪圈用来养母猪、小猪,厕所门左右两侧盖了鸡圈和兔子圈,白天,大公鸡带着十多只母鸡在大院坝边、牛圈门口刨着,也会去猪槽边啄食猪潲。兔子只有在剪毛和生小兔子的时候才会被捉出来,离开它们的窝。一笼鸽子在正屋屋檐下整天咕咕咕不停。

在记忆里,每到过节,父亲就会杀鸡让我们守着煮,小学三年级起,我就学会了杀兔子,想吃肉了,就自己捉一只兔子,煮上一锅,不用向父亲母亲申请。杀鸽子一定是父亲亲自动手,每次在黑夜摸一只鸽子出来,趁黑杀了,把毛和内脏藏好,不能让其他鸽子看到,第二天早上鸽子们出笼离家后才炸了吃。后来,父亲把一笼鸽子连笼子送人了。

房子东边厢房外是一垛梯田,上千只蛙开展着热烈的大合唱,“晃——晃——晃——”,“哄——哄——哄——”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夏夜。在读到“蛙鼓”一词时,我觉得这是汉语中最为恰切的形容蛙声的词语了,那节奏,那韵律,那气势,二十多年过去依然如犹在耳。

父亲的房屋没有了。“风雨送春归”被放在两扇石磨上,摆在一座砖混结构的小楼前,上面钻了三个孔,钉了三根麻花钢,成了扳钢筋的工作台。“飞雪迎春到”断做两截,垫在大铁门外的空地上。水缸斜靠着门口的树下。灶、板圈、石柱全填在了混凝土院坝下面。

蛙声没有了。那一片梯田先变成了旱地,后来变成了花椒林。

父亲植下的果树没了。桃树、苹果衰老了,朽坏了,梨树、柿子树、枇杷树因修砖房砍了。

父亲的竹林没有了。撮箕变成了塑料的,筲箕、甄底变成了铝的,躺席估计永远也不会再用了。

父亲没有了。两年半以前的那个冬天,在卧床一年半以后,他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手机里的一段“七元禽星会者稀”的录音会在计时器结束后响起,那是他最后时光里清醒时背给我听的。

我像一棵被到处移植的树,仍然拥有生命,一部分根却永远留在了最初的土地,不曾朽坏,也发不出一枚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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