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声,惊起几只寒鸦从久无人居的荒殿掠起,满天的暮色给这一方深宫大院洒上一层沉沉的光辉,竟有几分奇异的宁静感。
罗修坐在檐角,手里捏着一只黑色描金的荷包眉心轻蹙。
菱窗前坐着的,是他这次任务的主人公,当朝皇子萧玉锦。那人正一手执棋谱,一手捏着棋子细细思索,沐浴在金色的晚阳中倒是显得温润的紧,丝毫没有皇家子弟身上那种盛气凌人,反倒像是个富贵闲人。安安静静地往那边一坐,淡泊的又像个佛家子弟。
三年没有消息了,不知他可安好?
罗修时刻注意着萧玉锦周遭,只是稍有得闲便免不了想这许多。
那年,他还是杀手营里一个小小的孩童,爹娘出任务时双双命殒,年仅八岁的他便匆匆接了父母衣钵,继续卖命。
本来从事的便是生死一线的行当,身手、思维,样样疏忽不得。就算年纪小又如何?一入生死门,可还有区别对待一说?
累呀,疼啊,小罗修梦里不知哭醒了多少次,却是无人诉说。只有一只母亲留给他的小鸽子作伴。可那杀手营的管事见他每每抱一只雪白的鸽子发呆,恐他太过慈悲,非要把那鸽子杀了不可。
小罗修苦苦哀求,才让那人答应把鸽子放飞。那天,他把自己的米饭都省下来,喂得鸽子饱饱的,一边哭一边去后山放走了它。
他把心里的委屈都歪歪扭扭地写下来,绑在了鸽子腿上,心中默念:都走吧,从此我便是个大人了。
只是不成想,那鸽子过了将近一个月又回来了。落在肩头的时候,把正在月光下扎马步的罗修吓了一跳,连忙把它带进屋子里。
眼见的那鸽子腿上换了个小信筒,罗修一愣,小心取下:好好照顾自己。那片有着竹叶纹路的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字。
小罗修看不出字的风骨,只觉得那字煞是好看,好看到让人想哭。
他把纸条小心地收在贴身的荷包里,心跳如鼓,那是神仙吗?
总觉得不真实,罗修每天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要拿出来看上一眼,一笔一划刻进心里。
他小心翼翼地写过几次信,每次都必有回应,每次他都欣喜若狂,再苦再累都好像有了支柱。
一定要尽快拿到银手令,他想。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得闲,才有机会去见一见他。
罗修生怕自己惊扰了那人,丝毫不敢越矩,克制着自己,信不要写得太频繁,不要问太多,生怕人家生厌。
可是三年前,突然断了联系。
莫不是他遭了什么变故?
罗修心中担忧,那时候他恰好坐到了杀手第一的位置。
正想着如何能有理由去寻他,罗修便接到了上头的命令:护一人生死,此后可随自己心意接收任务。
正合我意,罗修心想。等这件事过了,他便去找那人。找到他干什么呢?不知道,可能说一声谢谢,谢谢他这八年里的关怀和陪伴。
也不知他是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不是也跟这个叫做萧玉锦的皇子一样,淡然无争。
萧玉锦又落下一枚黑子,自己跟自己下棋并不觉得无聊,只是这会儿有些心不在焉。他有些怀念在菩提寺的那段日子,每日里抄抄经文,打打坐,跟大师论一论佛法,远离这尘世喧嚣,多好。
三年前,母妃病重,他被急召回宫。反反复复两年仍没能留住母妃性命,这座皇宫便更没有什么令人牵挂的了。
可他知道,皇兄们的夺嫡之争正愈演愈烈,断不可能把他放到看不见的地方,哪怕他没有丝毫心思。他也知道,母妃信不过宫里的人,临终前托江湖故友庇护,要保他平安。
那个从江湖上来的一袭黑衣的少年他见过,模样不错,却有些阴沉,怕也是经历过人间疾苦。也对,不然又怎么有资历被送到他的身边。
说到人间疾苦,萧玉锦忽然想起,那个鸽子少年不知怎么样了?
说来话长,十几年前,他正在寺院中坐禅,忽然落到怀中一只白鸽,鸽子翅膀上有血迹,想是被附近的猎户伤了。
他给那鸽子医治翅膀,竟然发现了绑在鸽子腿上的小信筒,那里面是一个小少年的委屈无助。一时心软,他等那鸽子伤好后写了回信:好好照顾自己。
没想到他们竟这样断断续续联系了几年,那少年话不多,也从来不问他是谁,不过两人倒是聊得也投机。
只是从寺里回来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了,也不知他现在过的怎样。这尘世间的缘起缘灭,着实令人无可奈何。
“当着我罗修的面也敢刺杀?谁给你们的狗胆?”最后一个刺客倒下,罗修撩起衣襟擦了擦刀刃上的血。
腹部被刺了一刀,不过没关系,这种程度的伤算不得什么,随便包扎一下就好了。
一转身看见萧玉锦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像是被吓住了。周遭一片血腥之气,他站的地方却被罗修护得干净如常。
萧玉锦见他看了过来,急匆匆跑进了内室,颇像是落荒而逃。
罗修嗤笑一声,到底是富贵窝里长大的,怕是受不了这样赤裸裸的杀伐。
正要去清理,萧玉锦又抱着一个箱子急匆匆跑了回来。
罗修眉头一皱,未及反应便被他拉着坐了下来,伸手去解他的外袍。
“你干什么?”罗修一把抓住萧玉锦的手,语气不善,若他不是自己这次要保护的人,这般举动,怕早已身首异处。
“别动,流血了。”萧玉锦拍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伤口露了出来,似有怜惜地说道,“难为你了。”
罗修心中忽然一哽,出过那么多任务,受过那么多次伤,什么时候有人哪怕送过一次药,说过一个难为你了?他,真的是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吗?
罗修这十几年的生命里,得到过的温暖太少,一丝一毫都令他视若珍宝。
萧玉锦这个人,他永不辜负,哪怕让他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
只是,不让自己乱动算是个怎么回事?
腹部的伤口虽然狰狞,却没伤到要害,随便处理处理就得了,现在反倒成了事。
每日里被萧玉锦盯着换药,不能胡乱饮食,不能随意乱动,更不能动用武功。
“萧皇子,你可是忘了,我本是护你而来,不是让你来照顾我的。况且这点小伤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你这样大是不必。”眼睁睁看着萧玉锦给自己的伤口换好药,甚至有些恶趣味似的打了个蝴蝶结,罗修有些无奈。
萧玉锦却是不管:“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你再厉害,受了伤也得治。”
“谁是小孩子了?”罗修面上几丝红晕,“我都十九岁了,是大人了。”
“哦,大人。”萧玉锦难得看见这阴沉的家伙脸上出现除了苦大仇深之外的模样,颇觉有趣,“可我都已弱冠四年有余,你在我面前还不是小孩子?”
听他将弱冠两个字咬得无比清晰,罗修恨恨地转过头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过一年,看他还怎么说。
只是这短短的一年,却不好过。
大人,过来陪我下棋。
大人,你怎么又上房顶,这软榻不好吗?
大人,下次再随意受伤我可要打屁股了。
大人,大人?
罗修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他怎么会觉得这萧皇子温润有礼?真是见鬼。
但是?罗修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萧玉锦,我要走了。”罗修看着萧玉锦坐在亭中调试新琴,直到自己脚都站麻了才开口。
“叮”的一声,萧玉锦悄悄把食指攥在手心,拉了拉袖子,这才抬头:“要去哪儿?”
“眼下这新皇的势力稳定下来,你便再也用不到我了。我,要去寻一人。”罗修强忍心中不舍,缓缓开口。
萧玉锦抿紧了嘴角,半天才开口:“什么时候走?”还回来吗?
“明日一早。”
“好。”
两顾无言。
萧玉锦一夜未眠,罗修又何尝不是。但是,那人,他一定要确认是否安好。
那印有竹叶纹的宣纸他已找到出处,寻起人来范围也小了不少。
“好好照顾自己。”萧玉锦说,交给罗修一个包袱就关上了门。
罗修抱着那个包袱紧了又紧,终是转身。
萧玉锦贴着门站了好久,门框上的花纹印到了额头上而不自知。不舍,却不知为何不舍。
走了许久,罗修才打开那个包袱,干粮,银钱,药物一应俱全。
“真像个老妈子。”罗修忍不住咧开嘴角,心里涨得像是浸了水。
那包袱底下有一个檀木小盒,罗修一时好奇,打了开来。
竟是他的一幅小相,黑衣的少年坐在檐角看着远方:“真是婆婆妈妈的。”罗修好笑,只是看着那行小字,却是再也笑不出来:天高路远,一路珍重。
是他早已刻在心里的一笔一划。
为了避嫌,罗修从来不曾靠近萧玉锦书桌半步,自是没见过他挥毫,所以,错过了什么吗?
萧玉锦使劲眨了眨眼睛,怎么还出现幻觉了?那一早就离开了的人怎么又坐在那檐角上冲自己笑?
这宫廷动荡的几年,自己竟然已经离不开他的陪伴了吗?
叹了口气,萧玉锦闭上眼睛,有些颓唐地扔了手中的笔。
罗修的一脸笑意就生生卡在了那里,也不知当时难舍难分的是谁,怎的就这般光景了。
一时不忿,他转身跃下房檐,眯着眼睛猛盯萧玉锦。
萧玉锦一睁眼被面前放大的俊脸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双手捧了上去,还拍了拍。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罗修站得离他远了些,揉了揉脸颊:“我忘了问你,你认不认识一只鸽子?”
“鸽子?”萧玉锦一脸茫然,“我怎么会认识鸽子。”
想了想又补充到:“不过倒是认识一个少年,用鸽子传过几年信。”
看着笑得明媚的罗修,萧玉锦脸上的莫名其妙转为空白,又转为震惊:“你?”
“萧玉锦,少年已经弱冠一年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