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奇女子。
我常羡慕她的青春。计划经济年代,小城市里家有余粮已算小康。她却有穿不完的花裙子小皮鞋,顿顿兔肉小香槟。当时流行当老师铁饭碗,她就不到十七岁师范毕业,笑意盈盈去教语文,有时还客串教音乐。暑假时收拾旧物,地方报纸的副刊上几乎每期都有她用笔名发表的文章。古体诗整饬艳绝,散文如歌行板。一样的年纪,我在逼仄教室里刷题改错,几张试卷写尽十年寒窗。我妈却组建乐队,自己写歌,当主唱,竟然还会打鼓。做到市运动会开幕式的领舞,和几乎所有大型文艺活动的钢琴伴奏,美声唱得煞有其事,毛笔字写得颇有风骨。她是一个把红楼梦里所有诗词倒背如流的文艺女青年。
我妈是我多年的假想敌。我快要20岁了。逐渐对真情假意的赞赏捧杀无动于衷,但能让我心里一动,嘴角上扬的评价依然是“越来越像妈妈了”。不谙世事的年纪,孩子对美的定义大概都是妈妈这个具象。对于我来说,就是我妈挺括柔软的黑色羊毛大衣,每天不重样的丝巾花纹,是她睡前读书的那盏昏黄的一盏灯,是她对自己从头负责到脚带来的妥帖和精致。
我妈是个非典型家长。我月经初潮,她没仅仅教给我生理卫生知识就万事大吉。印象里那是我们母女的第一次长谈。我妈把我爸逐出家门散步,给我煮了杯红糖姜茶,对我说:“你有权利也有义务了解自己的身体。女孩在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会心情莫名焦躁,或许会感觉被全世界抛弃,或许会觉得自己迫切需要被爱。但你要知道,这是自然界的力量,像潮来汐往,日落月升一样正常。人之所以高贵,是因为人懂克制和自控。你要避免在这个阶段做任何对之后的人生有持续影响的决定。正视你的情绪,疏导它,然后等待它过去。”
初中的时候有小男生给我表白,当做笑话说给妈妈听。她说:“这才只是个开始。你足够好,而且会更好。你配得上任何人的青睐。但也要尊重别人的感情,感谢他匆匆的脚步愿意为你而停。”
高中时学习压力大,她的车常年在晚自习时间停在学校门口,帮我编造理由请假,甚至带我明目张胆逃课,听交响乐,看画展,吃火锅,踏青秋游,分辨不同茶叶口感和外观的差别,提问我奏鸣曲的特点。如果说我能在繁杂日常中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望和期待,在琐碎中找到意义,那一定是因为她,带给了我对美和善的启蒙。
大约从小学开始,我妈便再未把我当成小孩。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最好的朋友。她事业起步,进入新单位。办公室政治风云诡谲。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想在事业上获得认同和成就,总要遭受许多来自同性的恶意,见识太多人性的劣根。她遭受不公,对我却从未保留。饭桌上她聊起自己的委屈,云淡风轻地像说起别人的逸事。她清楚生活不是林黛玉,不能凭着忧伤而风情万种。自己也无法做到家庭和社会的无缝连接,护我一生天真不受污染。因此宁可剥夺我做梦的权利,逼迫我提早接受残酷的真相,坚持“人性本恶”的论断,不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海晏河清的幻想,不上陌生人的车,不听甜言蜜语,不接受小恩小惠。然后当我看见闪光的品质,伟大的善举,才会保持敏锐的感知力,对人事拥有蓬勃的热情。
只有历尽千帆,才能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生活中她有无数捷径可走,但她偏要走那条看起来最艰难的路,但求心安。太多父母把培养一个优秀的女儿当成一笔生意,一场交易。渴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她拒绝将我物化,愿意尊重我的独立意志,为我提供建议,并支持我的最终决定。
“人没有办法抗拒他没有见过的东西”。而我妈这么多年在做的,都是让我有底气说:“我吃过,见过,不过如此,这事我知道。”
“不懂你的 为你忧愁
明白你的 叹此生值得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