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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西斜的太阳依旧毒辣。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踩着焦黄的枯叶从那栋钢筋建筑里走出来。
她用一只手挡住光线,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的眼睛酸胀难忍,瞳孔急剧收缩,几滴眼泪不争气地被挤了出来。她的脸泛着死鱼肚皮的白,全身能看见的地方都是一种病态的白,像长时间放在阴暗角落里缺乏光合作用的植物。
高墙之内她走过的地方不过数百平米,却走了10年,脚印一层又一层覆盖在地面上。春去秋来,她焦虑渴望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念想像荒芜沙漠里触不到的海市蜃楼。她一路走一路回头看,铁窗里有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注视着她,让她觉得后背被灼烧了。嫉妒、怨恨、酸臭、腐败的气味伴随着她,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不愿沾染上任何一种味道。
想到高墙外的世界,她双腿发颤,感到忐忑不安。渴望太久的东西反而害怕得到。随着“吱呀”一声铁门打开,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然后才把右脚放在左脚前,就这样独自一人走出了高墙。
眼前的世界说不上天翻地覆,她只是觉得模糊,甚至难以相信是从这里走进来的。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向着天空延伸,一排排楼房拔地而起向那一碧如洗的镜面靠近。来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她停下脚步,东张西望。风挂得呼呼作响,卷起地面的尘土迷了她的眼,心也如同尘埃凌乱地在空气里,无处安放。
她闭上眼深深地呼吸,想置换掉体内浑浊的气体,每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干涸的心灵就得到一次浇灌,每呼出一口气,体内腐败的气味就消散一分。她沐浴在阳光里,金灿灿的光将整个身体笼罩,所有阴暗的、怨恨的、压抑的都从体内散发出来。身边没有人催促,不需要报告,不需要申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自由了。
“从走出去的那一刻不必为牢狱生活而沮丧。”她的耳朵里传来这句话,她忘记了是谁告诉她的。
那么接下来,她应该去哪里?西斜的太阳余温越来越低,她觉得空气也变得稀薄。她站在那里想,到底是先迈左腿还是右腿。
她凭着熟悉的记忆走过一条满是杨柳树的河畔,河水干涸,河床清晰可见,被掩埋的、腐败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散发出一股恶臭。她拐过百米深拥挤的窄巷子,再经过一个小学的后门来到那处青灰色的楼房前。
在她的记忆里这里并不是现在的样子。她抬起头望了望依旧难以置信,当初离开时这座房子刚建立不久,现在房子外立面的瓷砖已经掉落不少。绿化区弱不禁风的小树苗如今已经可以撑开巴掌大的叶子,爬到好几层高的窗户里去。那时候她问他这些小树苗何以长成参天大树。
她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钱为自己买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衫,有帽子,这是她最在意的。带上帽子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可她依旧觉得那股腐臭味跟随着她,她扔掉从那里穿出来的衣服,可是味道还在,她用水使劲地洗了洗手,仍然无济于事。
她在楼底徘徊许久,这个地方她梦到过无数次,梦里有过成千上百次见面的场景,可是她不知道应该以那种方式见面才好。她计算着时间,又亲眼目睹时间冷眼旁观从树荫里溜走。夕阳将残存的余温投放在树荫里,她感觉到了冷。她抱着手臂坐在树荫下埋着头害怕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一切还好,没有人招呼她,应该也没有人认出她,大概是风吹走了她留在这里的痕迹,就像是风刮走了地面的尘土。
她想,看见他时要不要先打招呼?要不要微笑?要不要假装自己刚好路过?正想得出神,不知是哪棵树上的蝉对着她的耳朵声嘶力竭地吼叫,叫得她心烦意乱,叫得她头晕脑胀。她按住太阳穴,大脑里的神经像一根绷紧的弦,有人在使劲拉扯发出让人头脑炸裂的声音。
她在高墙里面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他告诉她,他要结婚了,为了孩子要有个家,所以不会再等她,以后也不再写信。墙那一边的她没有哭泣,她觉得这是应该的,对大家都好。墙那一边的他终于可以过上自己的生活了,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没有谁一直在原地等候。
她看着院子里的孩子移不开眼,她想她的那个小小的他是不是也曾经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在这里是不是摔过跤?是不是哭过?是不是调皮捣蛋过?是不是和其他小孩一样在这里和小朋友分享心爱的玩具?想着想着她笑了,她觉得此刻的心情像未隐入山峦的那半张红脸,发出暗淡昏黄没有温度的余光。她觉得没有温度的光也是光。
有人牵着孩子,孩子背着书包从她眼前走过,她猛地意识到放学了,她的心七上八下快要跳出胸膛。她莫名地觉得胸口有雷动的鼓声,节奏越来越快,快到让她想转身就走。
门口人流量变得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孩子一路奔跑着、打闹着、你追我赶跨过大门口。她躲闪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孩子,她渴望能第一时间认出他。她记得他给她寄来孩子的照片,每一年都有变化,不管怎么变,她都认得。
突然,她感觉到脚下不一样的频率震动,从大地传来,仿佛踩在了她的心尖上。不会错,那是他的脚步声穿梭而来,即便是混在人群里,她也能一下子辨认出来。他来了,她的脸刷地一下全红了,连耳根也红了。她听见了他爽朗的笑声经过门卫室,然后越过那一片开得火热的三角梅,接着拐个弯,连同他说话的声音不顾一切地直奔她而来。她的后背浸出密密的细汗,一股凉气直窜脑门,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想好的台词都忘了。
一进门,他便看见了她,他的笑容在脸上僵硬了好几秒才收回去。她带着帽子,半张脸被帽子遮住,她也看见了他,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衣服不合适,头发也没梳好,脸色蜡黄也没涂点什么,不应该以这样的容貌见面。她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觉得衣服好像不合身了,她用力地往下扯了扯,又把衣角搅在手指上。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她大概意识到自己笑得很难看,她想收回去,却发现笑容已经凝固在脸上,就像带了一张别扭的面具。她感觉到手心满是汗渍,粘粘的,很难受。
夕阳快要下去了,天边的云层越来越深,越来越厚,没有一丝风,她感觉到燥热,比白天毒辣的太阳照射在身上还要热。人群突然减少了,他们之间距离不远不近,却是毫无遮挡,她多么希望有人不停地穿梭在他们之间,挡住她内心的慌乱。
她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叫爸爸,那声音稚嫩洪亮宛如黄莺啼鸣。她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一个小脑袋缓缓靠近,头发又黑又细像芦苇般蓬松。渐渐地,她看见了小脑袋下圆乎乎的脸,一双明亮的眼是她无数次幻想过的样子,像漆黑夜里永不迟到的启明星,干净得让人不敢靠近。
她的眼神无处安放,只好把头埋低,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内心的不安。
她瞅见孩子的手握在一个女人的手里,她看见那个女人气质高贵、端庄优雅,修身的裙子包裹着纤细的身体,一切刚刚好。他们三人站在一起太过耀眼刺得眼睛发酸发胀。
他们一家三口发现了她,从四目相对变成了三对眼睛的直视,像一股迎面而来的热浪劈头盖脸地拍打。她开始不停地冒汗,豆大的汗珠出现在头发里、额头上。只有孩子不明所以一个劲催着回家。
男人轻声安抚后向她走来,她慌乱得不知所措,只好又带上那别扭的面具。
“我,我,我应该先打电话来的。”她急忙解释,吞吞吐吐,话也说得不利索。
她记得那一串号码,只是她不知道去哪里打电话,她找遍大街小巷也没发现一个公用电话亭,她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到这里,一时脑热不假思索就来了,又觉得什么都没准备好。
“没事,出来就好。”温厚的声音一如多年以前。他侧过脸用温柔的目光看了看身边的一大一小,笑容越发温暖,让她觉得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温柔了,“这是......”,“这是......”。他伸出宽厚的手掌向她们俩介绍。
“你好!”他身边的女人声音清脆,莞尔一笑,向她伸出白皙细长的手。一时间她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伸左手还是右手,她擦了擦手心的汗,将两只手都伸了出去,她握着那只纤纤玉手,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羞愧得将头埋得更低,她回应的那句“你好”细若蚊丝。
突然间,她好想回到高墙之内,帽子的遮挡已无法让她看那个站在余晖里的女人。她觉得她就应该困在过去的时间里,但被束缚得太久,久得让她忘记了时间会走,人也会走。
但为什么回忆会在她每天睁开眼就自动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意识到思维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只要醒着,那些美好的画面就会在脑海里织出一张张网束缚着她,让她痛不欲生。
现在,她竟然不再厌倦那样的生活,就算那比她个头高出两倍的墙让她呼吸不到外面的空气,让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困在玻璃罐里逃不出去,精疲力尽地四处碰壁直到精力耗尽而死。
她每天做的事无非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闭上眼织梦,睁开眼梦碎,如此反复地度过了经年累月。
“爸爸,她是谁呀?”孩子眨着小眼睛怯生生地问。
男人俯身对孩子说道:“小宝,这是妈妈。”孩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叫妈妈呀,小宝。”男人始终语气温和。
孩子一脸懵藏在了他们身后。
“别,别为难他,”她声音很轻,像漂浮在空气中的泡沫,“我走的时候他还不满一岁,怎么会认识呢。”
“以后会有机会的,回来就好。”
“走吧,上楼去,上去吃顿便饭,我们边吃边聊。”那个女人声音轻柔,“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跟小宝说的。”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恍惚有种错觉,像是第一次和男人走进毛坯房一样。房子的结构一如过往,只是东西都置换了。她的目光在墙壁上、厨房里、卫生间、卧室门一一停留,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曾经的家和现在的“家”交织在一起。
“你的东西还保留着,”男人说话时没有看她的眼,“需要我拿给你吗?”
他的那个她从卧室里换了一身家居服走出来。门敞开着,她看见了,卧室里的床和她记忆中的床在同一位置,他的床头柜、她的床头柜平行着,墙壁上的婚纱照只是换了一个人。
她看见自己身后被灯光剪碎的身影,看见厨房里忙碌着的另一个“她”,看见忙着洗菜的男人,看见孩子偷偷地歪着脑袋打探着陌生的她。
孩子裂开嘴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目光相触的一时间,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