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不慕东风,微雨劳燕分飞。纸鸢脱了线,尽向清明处而去。
皆因:恨春迟。
——题记
青城的春正繁盛,浓绿惹眼有入夏之势。
西街的茶肆茶香幽幽,过往路人均忍不住来此避一避日头。前头搭台上评弹吴音侬软,轻清柔缓,弦琶琮铮,引得人气定神闲,炎炎暑气随着茶香绕舌尖袅袅而散。西侧,那一处半悬了竹帘子,人影半面,算是雅座了。其中是两个闲散人悠然而坐,品乌龙的品茗闻香杯一应俱全,各色时令果子干净齐整。
想来小小茶肆,多是供得路人车夫消暑驴饮,哪里来的这些行家玩意儿?看官却不知,这一家茶肆,外看稀松平常,落入俗尘。这茶肆主人却是品茗论道的谦谦君子。因此店中各色茶具一应俱全。雅座里一个浓眉络腮胡,一位青衫男子。那浓眉的武夫且不说,青衫者却是人人皆知,那人原是半山寺庙的出家人,颇受尊敬。几年前这家茶肆主人自杭州来此,上了半山寺,不知怎的竟劝的他还了俗,下山做了个私塾先生。茶肆的人知道店主极敬这位,应是有眼色的茶博士奉上了茶具。
且说这茶肆主人,本系杭州人氏。不知为何抛了西湖潋滟风光,来这小城开铺子。这店主许是喜好清净,大小事务均抛给了柜前的秦管事。平常居于内阁,好品茶论道,参禅念佛。偶有出来,也少说话,城中人只道他是遗世独立谪仙一般的人物。
店内正谈笑,忽的韶光一暗, 一男子入了茶肆,面若冠玉,年当而立。肆中几个机灵的茶博士立刻迎了上来,口中唤着稀客贵客,满脸堆笑。原来这男子正是刚上任的青州知州。
男子拂去迎上来的几个伙计,径直走往柜前,朝秦管事低语了几句。秦管事面有难色,唤了个伶俐的丫头子过来,掀帘去了后院。半晌,阳光顺着琥珀色珠帘碎碎印进来,几个衣着干净齐整的小丫头来请了男子去后院。茶肆里略起了议论,那青州知州竟有闲情与店主品茶参禅么?那雅座里的两位也是透着竹帘隙间看清了,其中一位浓眉男子生性爽朗,与边上茶博士开玩笑:“听闻这知州大人祖籍杭州,不定要与你家店主人叙叙家乡风土。拿不准,他乡遇故知,他两个是旧相识咧。”
茶博士也是机灵的,与那浓眉男子攀谈起来:“客人有所不知,那杭州城也大,我家主人又好清闲,想是难认得的。况若是旧友,也不会着小的们通报不是?”
一直默默品茗的青衫男子忽住了动作,轻道了声:“未必。”
再说那青州知州,几个伶俐丫头在前开道掀帘,他却默默有些诧异。谁也不想这茶肆后院极大,山石子与碧小池俱全。回廊曲折,庭院深深,青树翠蔓,娇花嫩草。颇有杭州怡园之风。
只是……男子心中略有异样,那杭州怡园,恐怕只有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了吧……
绕过几丛美人蕉,眼前竟是一清凉小筑。竹帘半掩,满目凝碧,透骨生凉。丫头打了帘子,他径直走进。满室清凉生风,茶香袅袅。一月白衣衫的男子来略行了礼,乌发秀长,只以一把玉梳托发。唇红齿白,眉间下颔都是女子的秀气,却因心性冷淡生生磨灭了几分。
“知州大人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不似他人的阿谀奉承,眼前男子倒是开口爽利。
“听闻舍主好参禅论道,颇有造诣,在下前来求解心结。”堂堂青州知州,俨然将面前男子奉为禅师,自称在下。
舍主倒也不推脱,“何事?”
那来客一双黑眸深邃,望向他,“有一故人,心心念念难以放下。”
舍主摆弄着案前数样茶具,动作略顿了顿,眼中不经意闪过光亮。挑出一样青花薄胎杯,递向来人。
“将它握在手中,想成是那位故人。”
骨节分明的大手紧握住青瓷杯,正好牢牢圈住。舍主提起一样绘青云舒卷的瓷壶,广袖轻舒,滚烫茶水缓缓注入男子杯中。青花瓷坚韧却细薄,温度越过茶杯度入男子手中,手掌到指尖不时便烫红了一片。男子任其烫至手心,力道却未松半分。
舍主静静看着,开口:“为何不放?”
男子笑了笑,勉强而又无奈,细长凤眸灼亮,望向面前的人。
“放不下。”
舍主心中一阵异样,终是起身夺过男子手中茶杯,掷向地上,一声脆响,青花散,白瓷裂。
“然,它已放下了。”
黑发白衣者言罢,略抿了抿唇,拂袖大步走向门口。
“留步。”
那来客唤了一声。不待舍主回身,犹有余红的右手忽伸向那一把青丝,似蜻蜓点水的力道,轻易取下了那把玉梳。黑发散尽,掩了一张女子面孔。
他手拿玉梳,嗓音略哑,笑了笑:“本想求一件墨宝为记,但在下的那位故人最爱玉器。便向舍主求取玉梳,还望舍主忍痛割爱——过去的东西,留给过去的人吧。”
那人不语,掀帘出了屋子。竹帘晃,一屋子的阳光影影绰绰,尽碎于地。
男子凝眸望了望地上的青花白瓷,轻动了动手指,细腻的玉质,溶在手中。 这玉,与当年的玉簪质地一样好——玉脂温润,一把青丝却乱。
“当初,你的及笄礼上,我赠你一支玉簪。此次要回来,可算两清了么?”
其实,只是想最后看一次你黑发散尽的女子容颜。
那年的初春,她半敛菱花铜镜,略施粉黛,惊讶又羞涩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似这初春最美的韶光。只是不久美景便被辜负,风刀霜剑严相逼,显赫的门第,杭州一棵几百年的老柳树,夏季繁盛时,人人都道“可遮去半个西湖”,谁会想到,倒得竟这样突然。家族没落,她似不谙世事的仙子落入凡尘,尘埃满身,只依稀记得该去找那一向疼爱她的邻家兄长,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她拼尽气力地追赶,精疲力竭,却怎么也追不上前面宏伟热闹、送他入京的队伍。那时的他,如此意气风发。哪里知道最后的最后,她听着热闹的声音逐渐远去,天也暗了下来,太阳与光明仿佛都随他去了,清晰的只有自己的抽噎声。
往事如流水,一寸一寸溢满心。 终是……回不去了么。
茶肆外堂,雅座内浓眉武夫望了望久久未有动静的琥珀珠光,道:“不知这茶肆后院,可也是春色如许。” 青衫男子不语。品杯中清茶,许久,莫名开口:“这龙井……怕是暮春采的。”边上浓眉男子疑惑,“如何?”
青衫男子苦笑,置杯在案,拂袖开帘,步出茶肆,仰头长叹——“迟了,迟了啊!”
青影拂去,茶肆内谈笑风生,似无异常。
此时的青州城,暮春将过,绿浓花盛,杨柳堆烟。如个最薄情的郎君,搅乱一片春光,正兴致勃勃地步入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