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把我姐的名字输入微信搜索,很快看到了她的消息。其中一篇,市晚报记者、作协会员把她写进了公众号,我仔细地看了看。
在别人的文字里,如我所想,她是美好、惹人喜爱的。
“她的脸上始终是微笑着的,她给身边人带来的都是正能量。”
“她的美丽无声无息,她或许也有她淡淡的忧伤,她也许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把泪轻弹。”
“她天真得像一个少女,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一串笑声。”
这些,是她没错了。在年少的时光里,有几年的时间,我深深地爱着她,说她是我的第一场爱恋,都不为过。
但是在前年,母亲离世后,同一个城市的我和她再未见面。事实上,在母亲离开我的家,去哥哥家后,我便删除了和我姐的一切联系方式。
她曾找过我三次。第一次用别人的手机,问我要不要她清明回老家上坟带回的馒头。
第二次,我的生日。她来我家,我正忙着给儿子做晚餐的便当。她从她的大挎包里取出一件皱巴巴的但是还挂着标签的衣服,搭在椅背上,那是送我的礼物。又掏出一张印有“圣诞快乐”的贺卡,伏在床边写了几句生日贺词。
不久她旅行路过哥家,捎带看了母亲。喝了点酒,用哥的手机,跟我说了几句四川话,兴奋地告诉我她去了湖北四川。也是那次,她跟哥嫂说起我生日那天,她来我家的事。她摇头叹息道,xx(我的名字)现在就是个家庭妇女。
母亲弥留之际,姐先我一步到达病榻前,等我赶到,母亲已是器脏衰竭,深度昏迷。
母亲的眼睛却是睁着,目光清澈,看着遥远的地方。我喊她时,眼睛便睁得更大了,还有点惊奇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出现在她已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目光里。
医生要我们准备后事,我们能做的只有陪伴和等待,等待母亲吞吐尽今生的呼吸平静离去。
姐见到我,立刻说,一定要给母亲采取点什么措施,即使不上呼吸机,不打点滴,也得吸吸痰。
哥说,自从姐进了这间病房,就一直在争取给母亲做进一步的治疗,都被哥断然拒绝了。
接下来的时间,姐占据着小病房的另外一张床,时坐时卧,时跳下床来要求给母亲吸痰。被我们拒绝后,她再回到床上躺下,睁眼看着屋顶,一会又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我仔细看看她,轮廓分明的脸上,肤色却有些粗糙,涂着口红。嫂子说,姐还拎进病房一个红色的行李箱,她觉得不妥,给送回家了。
坐在母亲的床边,陪她最后一个夜晚。
病房清冷的白炽灯下,母亲在大口急促地呼吸。姐的鼾声也响起来了。哥坐在折叠椅上,头枕着墙,张着嘴打起了呼噜,满脸的胡茬和疲惫。
我异常清醒,守着大家的夜。
我心酸,又有点喜悦,我的母亲就要解脱了。
并且我们四个,世上最亲的人,此时难得地聚在一起,也算是彼此在陪伴。
不管怎样,我的妈妈,姐姐,哥哥在我身边。在这个寒凉悲怆的夜里,我的心头竟然生出一丝慰藉。
第二天早上,姐发现我在一个牛皮纸本上不停地写着字……那不过是我打发时间,打发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种方式罢了。
姐高兴地说,你爱文学,我就爱你!
忙不迭地回答她,我不爱文学,你也别爱我。
我怕,我不敢和她靠得太近,我怕我们被彼此的锋芒刺痛。即使她是我的姐姐,是这个世上和我最相似的那个人。
母亲办完丧事的当天,姐在午饭的酒桌上,央求警卫队的工作人员,下午领她去游逛厂区内的张学良别墅,并在当晚,拽着她的红色行李箱回自己家了。
其实那晚,在哥家,看着母亲留下的一些东西,我的内心凄凉悲恸。我突然希望姐能够留下来,多住一晚,我们兄妹三人,似乎也多一点温暖。
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也许我们不再捍卫自己的冰冷。
也许,那是我们兄妹三人能够待在一起的,为数不多的时光了。母亲走了,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再次聚拢?
姐的票已经买好,说走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
我的家人,就像是从一个圆球拆下的榫卯结构,遗憾的是,我们这些蹩脚的玩家,浅陋的心智,不晓得如何将彼此组装到一起。
事情也许本不该这么糟糕。也许所有的结局,都可以追溯着查到起因。
我姐是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大概十年前,她写了一本四十万字的小说,名字叫《拒接完美》。
她给我看草稿,看一捆用尽的笔芯,她的大挎包里塞满她的一摞摞文字,又在小打印社,敲出铅字。
小说出版都还未有着落的时候,她已经策划着要拍成电影了。并且她本色出演自己,许诺我也一样可以在影片中演她的妹妹。
那本描绘她的生活,以及我们家族情形的小说,她复印了几份,有我一份。书稿中有很多真实感人的细节。
姑姑也被分到一份,在她那里,这份书稿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姐在幼小的年纪,懵懂无知的时候,被姑姑以治疗龋齿为由,强硬地把她带离父母,一去十余年。
姑姑生下两个女儿后,姐姐的地位被边缘化了。不仅有种种不公平的待遇,甚至还有来自姑父的骚扰。
姑姑看了这些情节,恼羞成怒。训斥我姐的忘恩负义,埋怨我妈的基因。见到我就说,你姐精神不正常。并强调她的不正常是由离婚和写小说引起的。
姑姑,这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滴水不漏。听她怎么讲都在理。
我没有告诉她,姑父还骚扰过我的母亲。恰好我看到了。
……
接着写下去,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不带偏见,客观地叙述也是颇有难度。但是我想试试。即使我见不到母亲了。即使我和姐姐渐行渐远。我想写下我曾看到的真实生活。写下我对家人的爱和无奈。
至于什么时候能写出来,能写完,我也不知道。